◆ 莫壮才

    先生爸，是我堂叔，我们村“兄弟”几个五年级的语文老师。五年级毕业时正好赶上“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六年级被“缩短”了，但每个大队都办起了初中。我们几个就在家门口直接读初中，先生爸又跟班教我们初中语文。

    先生爸，是我们村解放后第一个师范生。凭他当年的学习成绩，是可以读大学的，但村里长辈还是要他读中师，主要是想让他早点毕业回村教育晚辈们。我们村有重教传统，明代起私塾经久不衰。先生爸依了，但中师毕业后还是分配到外地从教，十五年后才兑现当年村中父老的愿望，回来当我们的老师。

    先生爸，这叫法里面很有机关：先生，不必说了，就是老师；爸，自然是威严的父辈了。村里应许，先生爸对我们几个可以家规教鞭并用。那三年，我们几个的“剪吹”（海南话，屁股）丰收着比别的同学多得多的家规加教鞭的两层“优惠”，读书“加餐小灶”也少不了。

    现在想来，先生爸教语文，与众不同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情景教学，让我们几个获益不少，至今还记忆犹新。

    读初一那年，学校照例放农忙假，各自回家参加生产队抢种秋秧。我们几个还小，派给我们的农活，就是先生爸带我们在一个牛棚里“蘸荷”（在牛粪、过磷酸钙、水混合而成的肥池中给禾苗根部沾肥）。一天上午，我们给一批禾苗“蘸荷”完后，先生爸让我们在牛棚旁边休息。恰好村里待嫁的阿梅麦（麦，乡语，阿姨）前来挑秧苗。阿梅麦天生丽质，又在豆蔻年华。她弯腰往筐里装秧苗时，机会来了，先生爸要我们以她为对象，做一首诗。我们头一回遭遇这种突然袭击，无语以对。先生爸写作情怀澎湃，脱口而出：

    阿梅麦，

    大剪吹；

    三叔想，

    多人追。

    他可能很得意他的临场“大作”，还领着我们高声朗读几遍。这让原本就害羞嗒嗒的阿梅麦慌忙挑着秧苗走人，还把这个诗跟我阿婆说了。我阿婆认为是对人家姑娘身上“泼尿水”（乡语，污损之意），从家门口拿起用来赶鸡的“鸡斜”（竹制用来驱赶家禽的棍子）飞奔过来，往先生爸身上就是横扫竖批，嘴上还大骂：“真是狗咬的先生，‘此做’（这样）教学生的么？”对于长辈，先生爸只有躲避的份。

    后来，这首诗在村里传开了，还传到邻村。大家都认为是好诗，主要是不识书的人谁听了都“知是乜”（乡语，读得懂），还能读得出，记得住。

    先生爸还告诉我们，学语文，要活学活用，特别是作文，要会抓情景，心生创作灵感，有了灵感，就会有想象力，有作文的冲动。

    那个年代没有电视，看电影成为我们的奢望。一天，学校操场放映了一场电影，叫做《英雄儿女》。第二天，先生爸停了语文教学，让我们以电影为题，写一篇观后感。尽管已经看了N遍，但王成的英雄形象还是让我们激动不已。情感所至，笔下生力。我是第一个交作业的。先生爸接过，马上打开看了起来。我走出门口的一刹那，回头见他紧锁的眉头向额角两边散开，还点了点头。

    过了两天，上午第二节是自习课，接下来是语文。这时班长走过来，说先生爸要我过去。我心里一噔，这回“剪吹”又要得“奖励”了。

    他见我紧张的样子，脸上堆起难见的一笑：“这次作文不错。课上读一下。”

    我是用乡音朗读的，读完作文时我接收了同学们赞许的眼神。先生爸开始点评了：“作文好在那里呢？”课堂上一时没人对答上来。我赶紧打开作文薄，只见他在我描写王成紧握爆破筒跳出战壕冲向敌群那个场面的那段，划上了一杠。有那么一句，先生爸颇感得意：“英勇的王成，像我们飞上‘牛剪迹’（乡语，牛背）那样轻便地跳出战壕，又像老鹰捉小鸡那样射箭一般冲向敌群。”他点评说，作文用自己的亲身感受还有所见所闻，以直观比照的手法描写情景，这很难得。另一个是写作想象力很快活，把自己飞上“牛剪迹”跟王成跳出战壕比活起来，说了实话，道了真情。

    读初一那年，先生爸给我们开小灶，读《水浒传》。是他那个年代出版的繁体字本。我们家乡在万泉河流域，溪流纵横，三四岁时我们就学会了游泳，这个本领也是先生爸教会的。我们联系实际读《水浒传》，自然对“浪里白条”张顺肃然起敬。记得暑假前夕，来了一场雨水。面对有点汹涌澎湃的边头园沟溪流，我们跃跃欲试，斗胆建议跟先生爸下去比试一个。先生爸也是血性男儿，自然不把我们几个“小子屎”（乡语，小孩）放在眼里。跳进水中，我们几个潜水到他身边打转，让他应接不暇。他的儿子我的宁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潜到他的身后，居然把他裤叉往下拽……

    上岸后，我们都担心宁弟这回“剪吹”又得加餐了。先生爸似兴犹未尽，欣慰我们几个游技大有长进，不但不责怪刚才的恶作剧，反而让我们对刚才的情景准确使用成语造句。是我们叔辈、只比我大一岁的“狗叔”抢先来了一句“后来者居上”，显然心生底气。宁弟也不甘人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似乎心存傲气。我来了一个励志情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是人生锐气的表白。

    “积土而为山，积水而为海。”师从先生爸这三年，日积月累，不经意间我们的中文水平进步不小，读高中时还成为所在班级的一道风景线。有人说，文科好的，理科可能就是弱项。我们的体会是：不尽然。因为我们的语言理解能力、概括能力和逻辑推理能力都成为我们学习数理化的难得动力，让我们对理科闲庭信步，实现文理双馨，乃至读大学读研时，我总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每每此刻，我总是对着故乡的方向，遥寄对先生爸的美好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