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 娘

发布日期:2018-07-09 来源: 分享到: 【字体:  

◆ 陈德才

    

    那天,遇到哑娘我快慰十分。一连串尘封了的记忆蓦然展现脑际。

    1968年我中学毕业后便回乡到大队农场劳动。因为要赶上当天出工的时间,那天天蒙蒙亮我就从家里赶到了农场。没什么行李,一个背包一个挎包。是“文化大革命”时代“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时髦装束。

    “怪!怪!好!好!”我刚到农场,一个正在漱口的姑娘看到我就急忙放下口杯,叫着笑着用手指向南面那排屋子。我一看,这女孩十八九岁,长眉毛、大眼睛,俊鼻俏唇在那张粉嫩的桃花瓜子脸上安排得恰到好处。扎两个小辫子,分明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的妹妹王芳。怪了,苏区大队的男女青年我基本上是认识的,怎么还藏着这么一个从没见过的“电影女明星”呢?我的好友阿伍恰好从南面那排屋子里出来,他笑着把我带进屋子,指着一张空床说这是农场安排给我的床位。于是我把背包丢到床上,算是安顿好了。

    出工了,到农场的第一天我被安排到砍山小组去劳动。(“砍山”其实就是大家排着横队,每人一把砍刀,从山底向山顶把丛林荆棘一律砍光,等到过几天太阳把这些树丛荆棘晒干了再燃大火烧掉的一种开荒手段。)恰好我跟刚才那位姑娘同组。男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见到美女心情特好。我笑着向她点头问好,有意无意间跟她排在比较靠近的位置去砍山。“怪!怪!那啰!那啰!”她一边比划着一边说,显然她认为我是新手,不会砍山,她在教我怎么砍呢!我这才知道她是哑巴。天热太阳毒,还不到十点,大家都累了。组长叫大家休息一下,于是每人都找有树阴的地方去坐。阿伍跟我并排坐在一棵不太大的树底下。这时哑巴姑娘提着开水桶笑着往我们这边走来。阿伍突然站起来,一只手捂着鼻,一只手往外拨,口里叫道“哑娘走开!哑娘走开!我们不喝水!”我不明白阿伍为什么对她这么没礼貌,便白了他一眼,示意哑娘到我这边来。她把装着水的口杯递给我,我接过口杯,她就在我身边坐下来。“怪!怪!那啰,那啰!”她好像是要跟我倾诉什么,但我不明白她说什么。汗流浃背的她汗臭太厉害了,我只好悄悄往外移半尺,不料她又赶忙靠上来……

    哑娘是文市新滩村人。1949年她还在娘肚子里时,她爹便到南洋谋生去了。一去十几年杳无消息,她娘带着这哑巴女儿生活着实艰难,于是经人介绍,便带着这十多岁的“拖油瓶”嫁到我们大队南边村来。哑娘没上过学校,跟着娘到这边来,也很少外出。后来大队在记秋岭上办了农场,她就到这深山里的农场来了。怪不得我不认识她呢!

    过了一些日子,我跟哑娘逐渐熟悉起来。哑娘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爱劳动、会劳动。当时是干集体工,评工记工分的,于是“出工不出力,出力少流汗”便成为“精灵仔”的潜规则。哑娘则不管这规则,出集体工仍很卖力地干,汗水湿透了衣服那是常事。所以劳动中间休息时大家都不想跟她坐到一处。当时半个月评工一次,所谓“评工”就是利用一个晚上时间,每个劳动小组约20人集中到一间屋子里,一个人一个人轮流着向大家汇报这半个月来政治学习和劳动情况,然后大家就评定他这半个月来每天的工分是多少分。最高的是12分,中等的是11.1到11.8分。下等的就11分以下了。哑娘虽然干活卖力,但政治学习不谈体会,所以每次评工,她都是11分以下。但她不计较,人家在会上大声告诉她评到10点几分,她总是笑着说道“好!好!”。我到农场后好几次跟场长提过这事不合理,场长却很为难,他说,上面定下的评工标准中政治学习要放在首要位置,评定工分又不能搞平均主义,必定要分上、中、下三等。别人评到下等时肯定闹得不可开交,哑娘确实在政治学习这方面比不上别人,评她下等她从来没意见,我们当领导的也好做工作。我于是也只好缄默了。哑娘是真不计较的,她每天出工时,总是主动到食堂去挑着开水跟着出工的队伍。收工回来时总是挑着空开水桶回来,这好像是她的专利似的,大家也习以为常了。哑娘收工回到食堂后总会主动扫地或挑水、洗碗、擦桌子。有人说她是学雷锋,她摆着两手说“不!不!”。大队农场每个月休息两天,大家可以回家呀,到阳江镇去“交流”买东西呀。哑娘很少休息,每当假日时,她就主动去代替那位为农场放牛的老许放牛,让老许休息。所以她每月几乎都是出满勤的。农场每个月给场员补助6块钱,她舍不得花,总是攥着拿回家交给正在上学读书的两个弟弟。

    哑娘有点聋,要大声叫她才听得到,但她的眼睛厉害,看着你说话的嘴形就能判断你说什么。说她哑吧?她不哑,她发音响亮。她喜欢跟我说话,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听她说话的缘故。我同情她,总会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耐心听她咕噜呱啦。最后我总结了一下,她除了会笑会哭之外,总共会讲5句话:“怪!怪!”、“好!好!”、“不!不!”、“那啰!那啰!”、“佛以佛以”。我到农场之后,当学习“毛著”的辅导员,晚上常在食堂的厅里教场员们唱革命歌曲。每次哑娘必到。她不敢坐在厅正中的长椅上,悄悄拿只矮凳子坐在前头靠边的角落里。我唱一句,大家跟着唱一句。“怪!怪!佛以佛以!”我清晰地听到她也跟着低声哼。有人听到她的声音时总是忍不住笑,小何、阿伍那些人常会大声喝斥她,叫她滚开!每当这时,我总会指责小何、阿伍们的无理。看得出哑娘眼里噙着泪,我总是悄悄摆着手示意她坐好。

    那个副场长老吴40多岁了,有意于哑娘,托人跟她讲,她马上摆着双手叫道“不!不!”。有人一手指着阿伍,一手指着她逗她,她把头摇得象拨浪鼓,叫道“不!不!”。有一次我正在听她咕噜呱啦,小颜走过来,在她的眼前竖起两个大拇指说“哑娘,阿才”,她马上笑着点头“好!好!”。我哈哈大笑,她也哈哈大笑,桃花脸上充满了灿烂。她可能是认真的,但我只不过是笑笑而已。阿宣是个憨厚老实本分的青年,干活没得说,就是少言语,牛踩了脚不会哼。跟他讲什么事,他也只是头点点、点点,嘴笑笑、笑笑。和哑娘同村的子花嫂,有意凑合哑娘阿宣。她跟哑娘说起这事时,哑娘眼光暗淡,“那啰!那啰!佛以佛以。”自言自语难晓其意。也许阿宣是憨人有憨福吧,后来哑娘终于还是嫁给了阿宣。

    我在农场的时间不长,不久就当民办教师去了。后来又到外地工作了几十年。哑娘后来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但只是蛛丝马迹而已。那天上午,我因要为老母亲办理领取老龄补贴的事,从嘉积回我老家的村委会去找文书盖公章,恰巧文书刚出去,听说是去了赤岭村,于是我驱车往赤岭村驰去。到了村口遇一年轻人,他说村委会文书正在村子最顶端的人家里。水泥路,很便当,我很快就到了。

    “怪!怪!那啰!那啰!”我下车刚跨进敞开的大门,久违了的声音似春风扑面而来。料不到这竟是哑娘的家,我赶忙握住哑娘的手。从哑娘的大眼睛里,我看出她对我这不速之客的惊愕。她示意她的孙女到大厅的冰箱里拿出饮料交给我,村文书也赶忙给我递过一张塑料椅,我让文书在表上盖了公章后,我们便在哑娘家的院子里坐下来。

    经村文书介绍,我才基本了解了哑娘目前的情况。

    哑娘和阿宣生了三男一女,男娶女嫁现都已成婚生孙,可谓子孙满堂。过去,阿宣家穷,哑娘嫁过来时,住在半爿低矮破旧的老宅里。现在人口多了,他们除了把老宅修葺翻新外,又在村顶这里新建了平楼。横宅、厨房、卫生间配套齐全,装修精美,加上围墙,成了一处宽敞美丽的四合院。我指着新房屋对哑娘竖起大拇指,她摆着手“不!不!那啰!那啰!”,显出满足而谦逊的神色。村文书说,更令人羡慕的是她的四个儿女都很勤劳、孝顺。现在全家十多口人了还在一个锅子里吃饭,媳妇、孙子们把这哑巴婆婆当做家中宝呢!

    不大一会,她的二儿子和媳妇从地里回来。哑娘指着我对他们“佛以佛以”,她的儿子赶忙过来叫我“阿叔”,媳妇脚轻手快就到后院去抓鸡阉。我赶忙对她儿子说我有事马上要回嘉积去,谢谢他们的好意。阿宣到槟榔园那边还没回来,我对哑娘说,我不等他了,他回来你替我向他问好,下次我一定专门来拜访你们。“那啰!那啰!佛以佛以。”鬓发已衰、皱痕爬额的哑娘紧紧抓住我的手竟流下眼泪来……

    感慨人生: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啊!只会说五句话的善良哑娘,是怎样相夫教子,成就这么一个和睦美好的大家庭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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