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 麦

    父亲的老实让他穷困潦倒，穷困潦倒的父亲还要继续装蒜——爱抢着买单。

    抢买单是父亲引以为荣的事。那天我反驳他：首先你没有收入来源；首先你的朋友喝一百次茶吃一百次早餐至少得付一次钱对吧？要么这样的朋友是不值得交往的。末了，我的话让他哑口无言。

    一个人贫困潦倒总是有原因的。父亲的贫困在于他的老实。很早时，那时候我小，小得在记忆里父亲一点样子都没有。现在母亲常念叨着，你自己一人爬在客厅里玩，看到穿着军装的父亲回来，你吓哭了。母亲听到我的哭声出来抱我，却笑了。

    军人退伍回来的父亲既不像渔民又不像农民，更不像商人。他出不了海，晕船。他不做农活，家里田地少，农活养不了家。他做了生意，他是当地第一批吃螃蟹的人。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总是受到很多挫折，投机取巧的父亲走私海菜，当时海菜属于国家保护品种，只有国家养殖场拥有。当父亲被人五花大绑抓走时，我还在睡梦中。等再见到父亲是半年之后的一个晚上，父亲走了很长的路回来了。父亲的身上都是绑绳勒的痕迹，奶奶以及几个邻居奶奶摸着父亲身上的疤痕抹眼泪。没有电，点着煤油灯，父亲在忽闪忽闪的灯下剥鸡蛋去霉气。那次生意所有损失全部是父亲一人承担。我们家也走上了借钱——还钱的漫长之路。每次爷爷从南洋寄钱回来，家里赶紧全部还上，手头又没了一分钱。

    父亲喘气了许久，也老实了许久。他感慨他的生意伙伴出卖了他，但他不记恨，只认为大家都倒霉了。

    父亲去过西沙做海货生意。去过一次他就害怕了，在来来去去的船上呆多久他就晕船了多久。

    当家里塞满各种各样海货时，鱼翅鱿鱼蚵肉，还有各种各样的海贝壳，家里不够放，就借了别人的房子收藏。海的味道并不是那么令人舒服，以致整个家里都是咸腥的味道，以致现在我闻到都会感到不舒服。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会有人上门收购，再也不需要父亲拿着货物上广州求客户了。父亲的货物一车一车地往外拉，运往广东。那天傍晚，装货的解放牌汽车歪倒在公路沟里，父亲连晚饭也不吃，跟随工人一个个把货物搬下来，把汽车推出去，再一个个装回去。第二天中午才见到父亲回来，二话不说就咕噜咕噜地喝水。

    父亲常回忆他装着一大卡车鱼来嘉积中心市场卖，他还说很有意思。他说市场上的鱼太多了，到了下午鱼都没卖出去，后来减价还是卖不出去，至于后来鱼去哪了父亲说得很含糊。我倒想知道父亲是不是把鱼倒进海里不好意思说。肯定是鱼烂掉了，当时还没有“冰冻”一说。

    父亲爱做些冒险的事情。他听说去内地能批发轿车卖，一去就是两三个月，跟家里毫无音信。那时候农忙，我经常看到母亲自己一人一边吹着稻谷，一边说着，你爸还没消息，不知怎么了。说着说着就眼红，流眼泪。那时候就是想联系也啥都没有啊，只有等待。母亲在焦虑中等待到父亲两手空空回来。父亲说，生意没做成，被人骗了。母亲说，人回来就好了。

    父亲的穷困潦倒也跟他借钱有关。他爱借钱给别人，以致我跟母亲有了将近十年的追债历险。八几年，父亲把三万块借给别人，记得当时村里盖两层楼房也就需要三万块吧。当时借钱的人不肯还钱，说是自己生意败了，想要钱就一起上海口找人要钱。母亲一听，生气地说，我们又没借钱给那人，那岂不是叫去被人砍吗？几年后，父亲老病复发，又陆续借给了好几个人，至今还有人没还，估计都忘记了。母亲跟我去讨债时被人用扫把赶出来。父亲和母亲也因这个事情经常吵架。

    父亲的傻让人啼笑皆非。前两年，母亲给我打电话说了父亲的一件事情，叫我评理，显然她已经不能说服父亲。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就是撞车事件。开车的是一小伙子，由于重度近视，工作上也有点困难。傍晚时分，他开着一摩托车撞到父亲的摩托车，父亲的车是花了两百块钱买的旧嘉陵摩托车，父亲的车是停在一户人家门口，他进去“学古”了。听到巨大的声音，父亲跑出来，看见他的车撞到了旁边的小轿车。后来的事情是：边防派出所的来处理，父亲罚款800块，那个小伙子罚款800块。我听了母亲的述说，又打电话给父亲。父亲说，钱我交了，就一人800吧，那个小伙子近视严重，生活不容易，800块我还赔得起。

    后来，我询问过交警朋友，交警朋友哈哈大笑，说你父亲不能赔钱，要是弄坏你父亲的车，小伙子也得赔。

    哎哟，我的傻父亲，老实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