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业基
我们村里的浩公,读过“祠堂”(因学校办在祠堂里,村里人故将学校叫做祠堂),且跟先生描过红(即描字帖)。早先,他在我们村里算是识字最多的人,且书写在村里村外数一数二。据说,过去村里人逢年过节或办喜事时,都喜欢买张红纸去求他写副对联张贴以渲染喜气福气。他也是来者不拒,提笔就写。写完一副,他松一口气,然后慢吞吞地说:“书怕吊,人怕臭呀(在海南话中,‘吊’‘臭’两字同韵)!”人们起先只是会意地笑笑:书写容易,但张贴或吊挂出来人们就不那么容易恭维了;人,最看重的是名声,名声臭了还能做人?后来看到他每写完一副对联都这样说,围观的人竟放声大笑起来。他不知大家笑什么,问:“不是吗?书怕吊呢!”“是的是的,书——怕——吊呢!”大家的笑声就更大了。
从此以后,他就有了“怕吊”这个外号。因他在村里的辈分大,大家干脆就叫他“怕吊公”。而他,每每听到有人叫他“怕吊公”时,他不烦也不怒,还是像往常那样,与人相遇,脸上脸下堆满笑意;与邻相处,话里话外和和气气。
海南刚解放那几年,识字的人并不多。政府大办学校,联村都办起了教学点,乡(当时的乡比现在两三个村委会大不了多少)里办起了完小。识字的人不多,政府便在乡村里招了一些识字的人到学校任教。“怕吊公”被选中,便“洗脚上坡”,到外地去教书。刚开始时,他所在的教学点只有一二年级两个小班几个孩子,两三年后又有了三四年级。显然他一个人是难于对付如此繁重的教学任务的,于是,上级便安排一位外地的读书人来与他一起教书。学校虽小,也总得有校长,他早在这里教书,这校长自然就由他来担当。他性情好,和新来的老师相处得很好。他们一起干了好多年。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后,经济极为困难,政府便压缩编制,上级安排一个压缩名额到“怕吊公”所在的教学点。也就是说,两人必须“压缩”一个。那个老师不说话,“怕吊公”想了想,说:“还是我回家吧。这里就交给你了。”那位老师抬起头,看着他,良久,才点了点头,眼睛里盈满了泪花。
他回到村里后,村里人认为他识字,人缘也好,就选他当生产队队长。当时的生产队队长,是不领国家工资的最低一级“行政长官”。那时,生产队的主要事务不由得你队长做主,得听从上级统一安排,管理上还要看上级的眼色办事,也就是说,上级安排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能违抗。违抗,那可是“路线”问题。出了“路线”问题,小到公社“学习班”里闷坐几天,大到群众大会上“站桌角”,接受群众的批判。一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百来口人,这些人要吃要穿。所以,别小看这个小小的队长,不好当呢。但这个位置总得有人,这么多人的生活总得有人操这份心。他想了想,就说:“既然大家相信我,那我就当吧。”幸亏他做人一生谨慎,方方面面小心翼翼地处事。俗话说得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各种“运动”,他总能平安捱过,生产队里的工作也安排得有条不紊。既没有违背“大方向”,也没有错过农时。一年下来,田地里的各种作物都获得好收成,队里唯一的副业“土工活”也红红火火,“劳日值”也比别的生产队高。大家对他就更加敬重了。此后,生产队里的工作安排比其他生产队来说顺当多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国大地席卷“红色浪潮”,红色标语红色语录到处粉刷。我们村在“怕吊公”的安排下,各家各户大大小小的房门上也都刷有两个大大红红的“忠”和“公”字。人们早起读“老三篇”(即毛主席写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三篇文章),晚上跳“忠字舞”。出工前背语录,收工时用语录对照检查。后来,揪斗“走资派”之风也刮到小小的生产队里。我们村里也有几个在外读书的学生仔回来嚷嚷要抓生产队里的“走资派”。由于“怕吊公”名声好,那几个小毛孩也掀不起大浪,在村子里乱喊乱叫几圈就草草收场了。“怕吊公”照样每天出工前站在大榕树下拿着铁皮话筒安排社员们的工种,安排完后照样扛着一把锄头到田地里管水。不过,为了应付“运动”,他也叫人在一棵大树上搭建一平台,让几位年轻人每天三餐前坐在上面拿着铁皮话筒“广播”当天报纸的头版头条。这,就保证了村里“抓革命”“促生产”两不误。
“文革”后,“怕吊公”上了年纪,辞掉了队长一职。那时,刚好大队在上级有关部门的关照下拉了文岭水电站的电,大队部便安排他和刚从大队干部位置上退下来的我爸一起管电。其实他俩都是“电盲”。“青夜(青夜,方言,即瞎眼)不怕虎”,他俩竟也一前一后巡查线路,维修电路。在一次台风中,他俩巡查到大队高压器电房时,电表发生爆炸,我爸走在前面,被强电击倒,脸部被烧得张不开眼。“怕吊公”将我爸送回家,还四处找药医治我爸的双眼,一直忙到我爸能张开双眼能下地走路才放心。后来电网合并,电力部门派来专业人士管理电路,他们两个才退下来。不久,政府开始“落策”,“怕吊公”被“落策”回到了教育单位。由于已超过退休年龄,他办理了退休手续。有了退休金,他还是怕闲着,又到食品公司屠宰厂帮忙,一直忙到他仙逝的那一天。村里人记念他平时的好处,都来帮忙处理他的后事,直到将他送上坡岭,入土为安,人们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哎,怕吊公这个人,好人一个!”
近日回村看望老妈,听老妈唠叨起“怕吊公”的种种好处,我便对“怕吊公”油然而生敬意。我是“怕吊公”看着长大的,他写的字我看过,的确写得很好,与他的为人一样:端端正正。他曾对我说过:书写,要端端正正;做人,也要端端正正。“怕吊公”早已作古,但他的这一开导,我至今仍能记得。回来后,我写下上面的文字,以表示我以及村人对他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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