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 麦

    父亲有个妹妹，不是奶奶生的，却是爷爷养的。她叫麦晓云，我叫她姑姑，她比我小两岁，只见过一次面，且还是二十年前见过的。

    1998年，姑姑要回来，回家乡潭门。这消息让奶奶喜极而泣好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想见到姑姑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那天早上，我们全家搭乘租来的中巴车去海口美兰机场接姑姑和爷爷。当爷爷从机场出来时，他后面紧跟着一个女孩，约莫十多岁。女孩剪着齐耳的短发，皮肤有点黑，穿着牛仔裤和T恤。不难看出，这女孩就是照片中的姑姑。我不禁心跳加速，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涌出泪水。我快速向姑姑奔去，拉住她的小手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傻笑。当我把姑姑拉到奶奶面前，奶奶哭了，我想奶奶和我的感受是一样的。这么多年来，爷爷总想把姑姑带回来跟我们相认，我们也一直渴望着。可是姑姑不肯回来，在他们眼里，海南只是一个很落后的地方。

    当年，也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十多岁的爷爷为了逃避抓壮丁，乘着帆船漂洋过海去了南洋——新加坡。爷爷回来次数不多，一生仅五次，他带姑姑回来是在第四次。奶奶是童养媳，新中国成立后，爷爷才从南洋回来，就有了我的父亲。为了生计，爷爷又跑去南洋。当时爷爷在南洋已经打下了基础，他有一份当水手的工作。据爷爷描述，当年的新加坡建设得并不是很好，到处是荒山野岭。刚开始他在橡胶园里给园主割胶，后来才在一艘货轮上当水手。当水手的爷爷也偷偷做点小生意，把一些热销的货物从印尼或马来西亚采购到新加坡，然后交给别人卖掉，赚取差价。这时候的爷爷，在码头认识了同样做小买卖的女人，这女人就是我们以后叫的新加坡奶奶。新加坡奶奶自己没生孩子，姑姑是爷爷和她领养的。后来父亲去新加坡，新加坡奶奶对父亲还是很关爱的，带着父亲逛街，给父亲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遗憾的是，她此生并没有踏上爷爷的家乡、海南这片故土。

    当时，姑姑的回来引起一片轰动。村里村外，很多人赶来看热闹，家里一时挤满人。爷爷挨着人给姑姑介绍，也不知姑姑懂不懂。

    爷爷带回姑姑的目的除了跟父亲相认，其实还有更大的意义。尽管是养女，爷爷对她的爱比父亲还多，让姑姑认祖归宗是爷爷一生的心愿。从得知姑姑将要踏上家乡故土那一刻起，我们家就做好准备，做好迎接她的准备。房子新盖的，所有家用也是新的。她回来当天已经快天黑了，父亲和爷爷带着她去老屋烧香。老屋离新房子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对姑姑来说是相当有感受的：土洼小路，鞋子沾了很多泥土，这是姑姑所在的地方“牛车水”没有的。就在我们接她回来的路上，虽然是柏油路，但不平，车子摇摇晃晃，爷爷说在新加坡没有这样不平的路。或许姑姑对海南的印象都在颠簸的路上。

    姑姑不会讲海南话，但她懂听一些，平常他们讲的是福建话，我们跟她用普通话交流。

    我们以最大的热情和最好的物质条件来迎接姑姑。

    刚开始，姑姑对这个家充满好奇，后来也跟我们慢慢融洽。她跟我躺一张床时，我们会有很多交流。情窦初开的姑姑会问我一些男女之间的问题。她会像调皮可爱的女孩一样，在家的院子里滑板玩耍，玩得很开心。爷爷怕她不习惯，还带着她出去游玩。

    那天早上，姑姑要走了。奶奶把爷爷给她珍藏的一张100元坡币用红纸包好塞到姑姑手里，尽管姑姑跟她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但她是爷爷一手养大的人。奶奶心里很明白：姑姑要离开了，此生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带着哭腔的海南话比划着跟姑姑告别。

    爷爷最后一次回来，已经是八十三岁高龄了。他头脑已经不太清醒，患上老年痴呆症。刚回来时，他连奶奶也认不出来了。奶奶红着眼指着自己问：你认得出我吗？爷爷摇摇头，说不认识。奶奶老泪纵横。父亲每天用摩托车带着爷爷去海边溜达，去潭门码头溜达。也许是家乡的水土以及亲情唤醒了爷爷沉睡的记忆，他慢慢能记起很多东西，包括人和物。

    爷爷住了三个月，但还是要回去新加坡。这一走就是永别。那天晚上十二点整，不知为何父亲却总是睡不着，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显得很不安。突然，家里电话响起，父亲心头一沉，感觉要出大事了。果然，是姑姑打来的电话，说是爷爷想跟父亲说话。父亲在电话这头急促地一个劲地大声呼叫：“爸、爸……”，电话那头爷爷除了“嗯嗯嗯”，早就说不出话来。这是人在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之前姑姑就告诉过父亲，爷爷好几天前就昏迷不醒了，他清醒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是父亲。这就是血浓于水的骨肉相连。爷爷逝世于2004年8月16日凌晨两点。

    爷爷走了，我们家按照老家的习俗办了该办的，让爷爷走得安心，希望爷爷走了又回来，在亲人身边安息。叶落归根，人老终寝。在老屋的神龛里多了一份肃穆和怀念。

    最近几年，父亲一直联系不上姑姑，电话已经打不通。但家人有个愿望：去新加坡给爷爷上香，以慰爷爷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