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德才
家乡东北面有座岭顶呈U型的小山岗名叫后田岭。刘禹锡文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们的后田岭既不高又没仙,当然不出名了,然而它却是我童年的乐园。
我初识后田岭是1956年。那年七岁,跟上宅家球尾公去“饲三妈”(放牧黄牛),刚上到岭顶,我就被震撼了。偌大的U型岭的开口对着长湾溪,中间凹下去的是田,叫后头田。整个造型就像一个大畚箕。尾公说上代人有话传下:“谁个敢作歹,雷公就开嘴,畚箕插入溪,歹人变成鬼。”不知上代人讲的灵不灵,我们全村的小孩子们一听这歌谣,谁都不想“作歹”了。靠近溪边的岭斜面有大树,树种繁多至今已记不清树名了,唯独不能忘的是那株高耸入云的酒林树。果子比荔枝稍小,成熟时皮色金黄光滑。尾公把一段短木棒“嗖”的一声扔上去,马上就打下一大批。我捡了一颗咬了一口,呀!好甜。尾公说小孩子只能吃一、两颗,如果吃多几颗的话,果子乳白色的汁就会刺伤嘴唇,要摘回家煮熟了才可以多吃。还有几株皮黑枝平的山竹树,果子比酒林果略大,成熟时皮色也是金黄色的。尾公摘下几个,用石头敲开外壳,马上就露出乳白色的果肉。我含在口中,也很甜。尾公说这种果不用嚼,直接吞下去。我觉得那味儿怪怪的吞不下去,就吐出来了。靠近溪边的大荔枝树底下,有好多树皮粗糙大多是驼背的水秧树。其枝节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斜卧溪面虬髯拂水。它的果子成熟时呈粉红色,偏圆,有指头顶端那么大,又酸又甜。不过大人们来这里意不在果,而在树枝。大热天,他们劳动归来,吃了饭,穿一条裤衩,斜躺在树冠如巨伞般的荔枝树阴翳下、似弹簧床般的水秧树枝上吸烟,袒胸露乳吞云吐雾,像弥勒佛般快活。烟毕一翻身就掉到溪中,“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溶化了多少疲劳。我们溪边的孩子很小就会游泳了,夏天也总是结群来到这里,光着屁股从水秧树树梢跳到湾里。长湾溪充满了无邪的笑声。沿岸向下有一石墩,离水面约二尺,边竖顶平是天然的钓鱼台,人们常在此垂钓。溪湾里最多的是一种嘴巴尖尖,无鳞蛇身,饰满花纹的黑黄色的鱼,人们称它“狗烂酸”。有一个下小雨的下午,我跟上村二公到这钓鱼,两人并排蹲在石墩顶,用蚯蚓做饵。奇怪得很,他鱼钓子的浮标常常沉下去,钓杆一挥就是一条“狗烂酸”,而我钓子的浮标却好久不动,没鱼光顾。我跟他对调位置,结果还是一样。他笑着说你手不带“杀”,是难钓到鱼的。一下午我只钓到五、六条,约有一斤,他却钓了十多二十条。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拿回家去奶奶夸赞一通不说,她用酸笋煮成一大盆白腻白腻的鱼汤,全家人美餐一顿乐了一晚呢!
后田岭U型岭顶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斜下的岭面宽阔平缓,密密麻麻地长满灌木,大多是大人盘腰高,山最深处也就仅没大人头顶而已。这里的物种繁多,有大尼、黑啰、龙朵、牛芒、鸡葵、扫帚、看菊、甜酸、南腩、山帕仔,还有许许多多说不出名的山果灌木。“五月初大尼熟只黑”(本地农谚,道出了大尼成熟的季节),这时我跟尾公去放牧黄牛就可享受了。祖母给我一个“小剪答”(用蒌做的可装东西的小篮子),我到了后田岭就可以自己摘大尼了。虽然山只没过大人腰,但我们小孩子进去就没过头顶了。山里还时不时有人们砍去“看菊”当柴火后留下的尖尖的看菊头。那时我们没鞋穿,都是光着脚板的,一看见一片像倒竖着的铁钉子一样的看菊头,就不敢迈步了。尾公叫我不要进山,就沿着岭顶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去摘小路两旁的大尼。我一边摘一边吃,吃够了就摘来放到“小剪答”里。尾公到山里摘,不大一会儿就摘了满满一大筐。他一看我“小剪答”里的大尼就笑了。他说不穿裤的不要(熟不透的大尼,上半部红黑色,下半部青白色,戏称不穿裤)。他干脆把我摘的倒掉,再进山去给我摘熟的。不到半袋烟功夫,他就给我摘了满满一剪答又肥又大黑绒绒的大尼。夕阳依山,漫岭红遍,南风微微,鹩哥吱叫。岭下传来牧牛晚归的儿童们的歌声:“饲牛奀子最不饿,吃了大尼又黑啰,吃了南腩山竹子,吃到葵心才知无”。尾公朝山巅“哞!哞!”叫了几声,那群“三妈”乖乖从山里钻出来,于是我们爷孙俩笑吟吟踏着余晖赶着黄牛满载而归。
稍大点我上学了,就读的是桥园小学,到学校去正好走后田岭的小路。每当山果成熟之时,上学或放学归来,我们村里的孩子们都不走在正路上,大家横穿山巅,到学校或回到家,各种山果已填半肚。放暑假了,那是全村孩子们最快活的时候。全村几十头牛都归我们这些孩子放牧。于是后田岭便热闹起来。好在后田岭宽阔,岭的东北边岭底又是宽阔的斩帆蓢。这里水草丰茂,周边没人种植作物。我们把牛绳子圈在牛的脖子上,免得被树丛缠住走不动,任牛在山里吃树叶或在蓢中啃草,渴了热了它们自己下溪饮水、泡水,牛自在我们更自在。摘野果、捉迷藏、寻鹧鸪蛋、挖山薯……欢笑声响彻后田岭。大家口渴了就下到后头田尾摘“雷公瓶”(一种野果),掰开盖子喝里面的水。那水微酸干净,是解渴的天然饮料。最开心的是“瞪蜂”。我们蹲在田尾的水边,常有蜂飞来衔水,于是我们瞪住它,看它飞向哪我们就跟向哪。第一只跟丢了再瞪第二只,最后找到它们藏在树丛密处的窝。用干椰子壳点上火,小心翼翼地伸到蜂窝底下一熏,那些伏在蜂窝上的蜂全飞起来,用手一撩就把它们的窝摘下来了。这里最多的是“晒日黄”、“火通蜂”。每天我们总会“瞪”到十窝八窝,把蜂窝拿下来,找些干柴草烧一个小火堆,大家围在火堆边,用木棍穿过蜂窝伸到火上炙,蜂仔香沉香沉的。大家你撕一块我撕一块,用手摄出蜂仔就往嘴里塞。满脸是汗,用手抹去,个个都成了“黑脸三杀”,你笑我,我笑你,乐成一团。当然常会被蜂蜇到,当“排长”、“连长”、“团长”那是经常的。(海南话“肿”和“长”同音,被蜂蜇到脸的一边,半爿脸肿起来,“爿”与“排”同音戏称“排长”,今天被蜂蜇到肿过了明天又被蜇到肿起来的叫“连长”,整个脸被蜇了多处,肿得像个皮球,就叫“团长”。)不过这几种蜂毒性不大,被蜇了回家来用酸笋汁擦擦就没事了,过第二天肿就全消了。除了各人的奶奶心痛孙子之外,村里的大人们见到牧牛归来被蜂“册封”的歪颚翘唇的“排长”,总会装个鬼脸举手敬礼,笑得前鞠后仰的。甚至自己的爹妈见了也不当回事,只是笑笑,很少骂的。他们小时候何尝不是这样玩耍的?
啊!后田岭、长湾溪,你有写不完的景,你有道不完的乐,你有抒不完的情!可是这景这乐这情已在梦中。每当我给孙子们讲起我童年在后田岭、长湾溪的景、乐、情时,他们总是瞪大眼睛,仿佛在听天方夜谭。因为自“大跃进”、“文革”运动始,为了炼钢铁,为了烧砖灶,溪边的大树逐渐被无情地砍掉,一棵也不留。后来有了推土机,有了挖土机,后田岭上的山果、丛林就像人们剃光头一样被全剃光,甚至连根也挖掉全绝了种了。村民们你占一块,我占一块种了菠萝,每隔一年翻新一次,“光头”一次。机耕过的山头被大雨一冲,泥沙被冲到溪里,腐烂的菠萝根、叶,杂草、垃圾被冲到溪里。过去溪中干净的石板底,人们下溪洗澡好爽,现在踏下去,污黑奇臭的淤泥已没过膝盖,谁还敢下长湾溪洗澡?目前人们的衣袋似乎胖了许多,可是失去的“瑰宝”却难买回来。发展生产与生态环境保护的矛盾明显地摆在人们面前。“退耕还林”政策已现黎明曙光,但毁树容易植树难,愿大家共同努力,早日看到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童年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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