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兴国

    侨乡人管从南洋寄回家庭的信札和钱银叫“番批”“银信”，也叫“侨批”；干传递侨批这一行的有一个很体面的称呼，叫“侨批客”。

    侨批，维系着海内亲人和海外游子的亲情，也凝聚着侨批客为之付出的艰辛劳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交流基本上都用纸笔。在人类已步入集成电路传导信息的今天，侨批客的背影也早已消失，但侨批和侨批客的故事令人难以忘怀。

    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要上城读中学，写信向旅居新加坡的姑父求助。我和母亲都心事重重地等待佳音。母亲不时自言自语：有萤火虫飞来就好啰，萤火虫是财星。

    一天晚上，庭院里忽然飞来几只闪光闪光的萤火虫，母亲连忙用椰子壳罩住。还说，敢情侨批客要送银信来了。

    母亲神秘的言行让我莫名其妙，或许代表了侨乡人一种美好的期望吧？

    无巧不成书，大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中午，侨批客雁哥突然风尘仆仆地敲开我家大门，送来姑父寄自新加坡的银信。

    一番短暂的交接手续办妥后，雁哥便挎着装满侨批的深绿色帆布包骑着单车匆匆离开了。

    我拆读这封侨批，姑父在批中写道：“次嫂敬禀者，家书早已收到，奈因事务繁忙，迟复为歉！兹寄上叻币100大元，资助内侄上学之用。希望内侄勤奋读书求上进。”寥寥数笔，可谓情深意切。

    母亲珍藏着姑父早年从新加坡寄给她的一封侨批和一张形容瘦弱的照片，那封侨批是姑父1940年躲避战乱下南洋后寄回的。姑父2011年病逝后，我感怀他的恩情，从储藏柜里翻出那封侨批和那张照片，反复诵读，仔细端详，仿佛姑父如泣如诉的音容犹存：

    “……农历已卯年二月，日寇侵琼。庚辰年秋后，佩君变卖嫁妆和几斗新谷，成全侬乘帆船从博鳌港启航，历尽艰难险阻，漂洋过海到了新加坡。侬在一间洋人开的鞋厂做苦力，由于饥寒交迫，一天收工途中晕倒在了马路边。幸得一个文昌籍少妇救助才活了下来。那年侬二十二岁，少妇芳龄十九，她和丈夫逃难南洋途中，夫君不幸遇难。少妇主动提出与侬结为伴侣。侬说，吾的结发妻佩君尚在琼州，她也是吾的救命恩人啊！少妇哀叹命运多舛……”

    同样内容的侨批和同样镜头的照片，姑父也另寄一封给佩君姑母，让姑母一直珍藏着对他的爱。一个流离颠沛异国的游子，写给家乡亲人的侨批和影像，从心里抒发的左手亲情右手爱，读来别有一番滋味。

    记得是在1978年春天，在南洋漂泊几十载的姑父经过深思熟虑，毅然搭乘飞机回到家乡叶落归根。当然，促成姑父回祖国的诸多因素中，除了记挂着患难与共的妻子，回祖国安度后半生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且说侨批客故事。侨批客们当年奔波在乡村、在城镇，日复一日为千家万户侨属传递侨批；在传递路上演绎的传奇故事，是华侨史上瑰丽的篇章。

    别的侨批客暂且不表，只说前面叙述过的侨批客雁哥的故事。

    雁哥姓史名远雁，琼海温泉人，是琼海县（1992年撤县设市）早年的益泰侨批局员工。史远雁忠厚老实，所经手的侨批，从无一桩差错或短缺，诚心诚意连系着华侨与侨属之间的情谊，人们亲切叫他雁哥。

    那是“文革”时的事了，我家六叔公从马来西亚汇回一笔马币。当时嘉积城区武斗不断，街上行人稀少。雁哥冒着危险潜出城区，把那封侨批及时送到我们家，又为我们把家书寄往马来西亚的六叔公。

    邻村望天婆的长子陈妚男，海南解放那年年底赴印尼雅加达投靠父亲，头两年尚有侨批寄回家庭报平安，他父亲故去后就杳无音信了。望天婆倚门守望，望穿秋水。有人猜测：“妚男变番子了。”望天婆请雁哥代笔给妚男写家书，涕泪俱下地诉说“不孝子”，但更多的是倾吐绵绵的牴犊之情。坊间传说，雁哥善解人意，力求两全其美，欣然命笔展笺，只写下十四个汉字：“男儿见书如面，知母、乳香、当归、熟地。”后八个字是中药名。据传雁哥祖上曾悬壶济世，他本人从小耳濡目染中医中药对症治病妙方，且通文墨。如此这般，我不考证细节，但不可否认的是，侨乡朝阳人都口口相传雁哥是侨属的知心人。

    1990年中秋节前，望天婆终于收到了儿子妚男回复的侨批。妚男写道：奉读母亲大人训示，儿深有感悟。古人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何况人类！呜呼，母爱如水……

    妚男给母亲的侨批中坦言，他下南洋四十年间，确实没有虚度光阴，而是一直在艰苦创业，初时为老板挑笼担到码头、工场、街巷叫卖咖喱鸡饭，积攒资金后，自己开了一间海南特色的椰子鸡饭店。

    1990年，是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第三个年头，那年的中秋节，妚男的故乡古庄，椰花分外香，月亮特别圆。中秋节那天，饱经沧桑的陈妚男，携家带口一行十余人回到故里探望老母，他目睹古庄的新景象，感慨万千。四代同堂喜团圆，为望天婆庆祝八十一岁大寿，宴请父老乡亲。妚男还为就读过的村小学捐赠许多书籍和一批教学设备。

    话分两头，继续说侨批客雁哥故事。1977年，海南侨批局合并到银行系统，琼海益泰侨批局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雁哥和他的工友们也结束了侨批客生涯，转到了银行工作，成为银行职工。

    往事并非如烟，侨批和侨批客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事早已成为了历史，但是，绝不会被人们遗忘。寻找侨批客的足迹，畅想未来，无疑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