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兰芳
我后来想,自己平时喜欢买围巾、戴围巾、收藏围巾,不知道是不是跟李老师有关。李老师是我的小学老师。
我小时候在家乡迈岭小学读书。小学很小,在万州岭脚下,一排排的木麻黄和台湾相思树围着一座小院落式的建筑,三间教室,两间教师宿舍,两间厨房,和几间杂物室,设有一至三年级,大约有四十几个学生,原来是两位男老师,分别教语文、算术。那位外乡老师住校,周末回家;另一位老师每天放学后都要回家。
刚开始我不喜欢上学,也不想出去玩,就想待在家里。家里只有我跟年迈的祖母。父亲要很久很久才从五七干校回家一次,或过年的时候回家一次。父亲回家来,我又高兴,又害怕。高兴是平时那些谩骂、挑衅或蔑视我和祖母的村人会暂时闭上嘴巴,那句很难听的“地主婆,地主仔”会暂时消失。害怕是因为怕看父亲沉默寡言,脸色凝重。村人告状一句“么芳”(我小名)又淘气了,又偷摘了谁谁家的黄皮什么的,父亲会用严厉的眼神瞪我,而那眼神会让我既害怕,又委屈、悲愤。母亲呢?也是长大后我才知道自我家被评为大地主家庭,父亲被撤去公职后,母亲就跟父亲离婚了。我很小的时候也向祖母问过我有没有母亲,祖母说母亲带哥哥姐姐走了,去农场了。后来,我再也不问了,别人问起了我也是缄默。
到了上学年龄,父亲带我去报名后就回干校了。外村一帮男同学时不时跑到我面前指着我说这个是地主仔,我吓得不敢出声,放学的路上他们还会用小石子扔打我,上学对我来说是恐惧、煎熬。
二年级时,学校来了位新老师,刚嫁到学校附近的村子来,丈夫是大队书记。女老师叫李学霞,长得白白净净,不胖不瘦,齐耳短发,脸上挂着微笑,穿着海水蓝或海水绿色的裤子,浅色的上衣,教我们二年级的语文及全校班级的音乐(当时的音乐课只是唱歌)。
李老师的声音真好听!第一节语文课,她用清丽饱满的声音教我们大声念“毛主席万岁”。平时同学们的语文课朗读都是拖着长音有气无力念(念书官),这次李老师让大家跟着她字正腔圆大声念,同学们没一个敢开口,就我跟着老师念。老师赞许地看着我,我心里暗地自豪。后来的语文课,李老师常常让我站起来领着同学们念书。到上唱歌课时,我格外认真学,常常是没跟几回就会唱了,李老师也让我来领同学们唱歌。第一次,我感到上学竟是这么有趣,或是有尊严吧,下午放学后就盼望着天快亮上学,盼望着上语文课、唱歌课。那时,下午第三节课是自由活动,同学们多半是玩石子、跳绳、打球;我喜欢去看李老师抄写新歌或改作业,喜欢被李老师使唤做这做那。
那年冬天很冷,李老师围着一条红围巾,非常好看。我猜,几乎全校的女同学们都羡慕这样一条围巾吧。我当然也觉得好看,可是不敢羡慕。一次语文课上,李老师让我们听写,我穿得单薄,又饿又冷,手指僵硬,老师念完字,我还没写好,又急又气,快哭了起来;她过来看我,摸我身上穿得少,就摘下她的红围巾给我围上。当时,我浑身一热,心怦怦跳,不知所措。现在回想,所谓幸福感觉就是这样吧?那天,放学后我把围巾还给了李老师。后来,再没有同学叫我地主仔了。
那天,跟平常一样,大人们到田洋上做农活,小孩子放学后喂牛割草挑水。我邻居,也是童年同学、玩伴阿叶放学后去村尾岭脚井头挑水浇菜,天快晚了还不见回家,后来被发现掉井里了,捞上来后已没救。那晚,阿叶家的庭院里几盏马灯晦暗不明,人们进进出出,哭声、骂声、说话声不停不歇。阿叶的母亲一会凄厉地喊着阿叶的名字,一会有气无力骂她父亲为何要让阿叶挑水浇菜;而阿叶的父亲则坐在地上,翻来覆去一句话:平时都总是阿叶挑水的咧……我靠在她家庭院里的水缸边,远远地看着阿叶已被一张薄被单蒙头盖住;乌黑巨大的围墙像一只巨兽要撕咬我,我瑟瑟发抖,挪不开步回家。突然,我看到李老师双眼通红从门外进来,她走到阿叶旁边,用手从被单下摸了摸阿叶;然后走到阿叶母亲身边一把搂住她。李老师不停轻轻拍着阿叶母亲的背,渐渐地,阿叶母亲干哑的哭声小了,她像一只被暴风雨吹打断翅膀的小鸟,在李老师怀里安静了下来。老师看了我一眼,我像醒了过来,抬脚跑回家了。
再后来上中学、大学,我遇到过很好的老师、交过很好的朋友,慢慢地不再一团刺,不再低着头,我慢慢学会和世界温柔相处、和往事和解。童年时那条温暖的红围巾,永远记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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