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麦

    潭门不大，却是一个千年渔镇。潭门有很多靠近海边的村庄，石湾村就是一个靠近海边的小渔村，人口多，有好几百户。

    在新中国成立前，为了逃避捉壮丁，石湾村很多壮年男子都逃离了家乡，乘着帆船漂洋过海去了南洋。

    爷爷和他的三个兄弟：三叔公、四叔公、五叔公都去过南洋。新中国成立后，他们都从南洋回到家乡，只剩下爷爷留在南洋，直到过世。

    那时候，三叔公从南洋“拐”回了一个老婆，村里人叫“南洋婆”。后来，大家又改口称“嘎被婆”。南洋婆长得白白胖胖，屁股滚圆滚圆，女人羡慕得眼红，明着就对人说：看那大屁股的南洋婆，好难看！暗地里却恨不得自己屁股也一样大。

    南洋婆原先是南洋人，家里经营生意，开了几家店铺，生活富足，年轻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吃饱了就抽烟打麻将。也不知三叔公使了哪些招数，就把南洋婆拐回来了。这一拐就是一辈子。南洋婆却总是笑呵呵地对别人说，我是心甘情愿跟三叔公回来的，三叔公老实得像桩木头呢。

    南洋婆做什么事情总比别人慢一个节拍。人家插秧，她才犁田。人家挖番薯，她家的番薯正长劲呢。人家在地头里忙碌了半天，三婆才下田，撅起屁股就在秧田里撒尿，白白的屁股被日头耀得人眼红。“日头都上来了，现在还能干啥呀？”路过的人问。“能干多少就多少嘛！”南洋婆回答，不紧不慢地从内衣兜里掏出纸烟，点上火，深吸一口，慢慢地吐开。“嘎被，真是嘎被！”路人暗自嘟囔，摇摇头走了。“嘎被”一词形容干活不像干活，还不如回家盖被子睡觉，据说是南洋人的叫法。嘎被婆就这样被人叫开了。村人很不解：为何南洋婆每年种的庄稼比谁人种的都好，秧苗绿油油的，稻穗沉甸甸的，番薯一簇簇的？“真是生来让她吃的！”眼红了，辛苦了，村人就会这么说。

    那一年，我们的渔村来了邻国人。第一次听到来外国人，人们先是惊讶，接着好奇，然后丢下自己的事情，蜂涌一般往海滩边撒腿。人群里有在海里撒网的，也有在海边捡海藻石头的，甚至被村庄隔一边干农活的。吃饭的丢下饭碗，喂猪的把泔水往槽里一倒，淋了猪的头，也不管猪头噼啪噼啪地摇头晃脑，酸臭的泔水四处飞溅。所有人像是看外星人，看怪物似的。

    村人有腿脚还未到嘴巴却嚷嚷地传来：“人呢？人呢？让我瞧瞧！”先来的会接着后来的话说：“人有鼻有嘴有眼哩！”后面传来一阵哄笑。“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人们不确定是邻国人，等南洋婆叽哩咕啦跟邻国人比划一下就急急问：说的是什么呀？“嘎被！嘎被！你跟他们讲个啥呀？”这时候的南洋婆最管用了，她懂得一些邻国话，她说自己还懂好几种话，只是日子长忘了，但简单的交流还是可以的。“你们为什么从家里来啊？不怕船被水打掉？”南洋婆问一个女人。女人戴着尖尖的斗笠，头上围着头巾，穿的衣服和我们的也不一样，上身穿的是有布纽扣的上衣，裤子跟裙子一样宽大。女人蹲下来就在沙滩上撒尿，不见解裤子，也不怕生人，一点都不害臊。“嗨嗨，邻国女人真不害臊！当着大家的面就泡尿！”南洋婆对着女人哈哈大笑，然后一番叽哩咕啦地跟女人比划。南洋婆告诉大家，女人从遥远的海那边来，家乡打仗，逃命来了。女人戴着金晃晃的手镯戒指和项链。人们疑惑，戴着那么多金子也不藏好，不怕强盗啊？南洋婆比划一番又告诉大家：她们没地方藏，最好的地方就是身上，就是海浪打翻船，人死了也都戴着。人们发现邻国人月牙弯的小船，还不如他们的舢板好，不禁感慨：不知多少难民死海中！番薯、大米、米饭、衣服从村人的手里递到邻国人的手里。邻国人用手抓米饭吃，番薯不剥皮就吃掉了。“吃吧吃吧，谁没有落难的时候，只是这几个孩子太可怜了！”南洋婆不笑了，大家也不笑了，都默看着邻国人吃饭。女人吃得急，番薯把女人噎着了，脸憋得很红，打着嗝。喝口水吧！南洋婆把水递给女人，女人点点头接过水，眼睛里闪着光。南洋婆笑了，女人也笑了。边防派出所的人来了，要把邻国人带走。走吧走吧，他们会照顾好你的。南洋婆挥手示意频频回头的女人。沙滩上的人群渐渐散开。撒网的抓起渔网又下海了，捡海石头的又挑起了簸箕，喂猪的提起猪桶……

    南洋婆撅起屁股一拐一拐地往家回，老远看到她的肩膀上扛着当柴火的椰子枝叶，脸上还留着刚才的笑。

    靠海吃海是潭门人的说法，潭门男人主要靠的是出远海捕鱼作业。小时候经常看到三叔公流鼻血和吐血，一吐就是一碗血，好吓人。三叔公出不了远海，也干不了地里的重活。南洋婆一人撑着家，还要照顾三叔公和儿女。

    南洋婆爱抽烟，她爱抽水烟。抽水烟是拿着竹木特制的烟筒加入水，再放入烟丝，然后用椰子丝捻成的麻绳点燃烟丝。南洋婆一口咕噜咕噜咀着烟口，一手拿着椰子绳点燃，顿时烟雾弥漫，像着火似的，呛得南洋婆直咳嗽。

    三叔公走后一两年，南洋婆也随之而去了。南洋婆活了八十三岁，是得肺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