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业基

    本地民间过去有一习俗，如果孩子难养，父母就会去找道公，道公就会根据孩子的生辰八字算其命格。如果孩子的命格中需要一个同龄的兄弟（姊妹）作伴才能健康成长，那孩子的父母就一定会带他（她）去相认一个做兄弟（姊妹）。相认后，男孩双方就叫做“老同”，女孩双方就叫做“同年”。我妈小时候就由父母做主相认了一个“同年”。我长大后，妈让我叫她“同年娘”。同年娘有一个继母，同年娘姐妹俩出嫁后，我经常看到她带些“迎路”（迎路，方言，即食品礼物）来我家给我吃，和我妈聊天。我妈让我叫她“同年婆”。

    据我妈说，同年婆是个苦命的女人，老家在藤桥。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万宁陵水曾发生过一次大蝗灾，粮食歉收，大量灾民携儿带女涌来琼海地区讨饭吃，同年婆就是这样随着乞讨大军一路乞讨到了我们村。我们村中一男子看好了她，便收留她做老婆。日本鬼子投降前，她的丈夫病逝了。成了寡妇的她经人介绍，改嫁到离我们村不远的一个自然村里当同年娘的继母。后来，同年婆跟同年娘的爸爸还生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那个自然村山林多人口少，就两户人家。邻居家的女人没有生孩子，早就去世了。因一件生活琐事，同年婆的丈夫与邻居吵架，在吵架过程中，同年婆的丈夫不间断地骂那个邻居断子绝孙。那个邻居便起“暗心”（方言，即歹心），过了不久就到嘉积城里买回来四个包子。他在自己和男孩吃的包子里面放了老鼠药，剩下那两个就给同年娘和她的妹妹吃。结果，同年娘的弟弟和那个邻居都死了。受此打击，同年婆的丈夫过了不几年，也在气闷中走了。一个小小村落里，就同年婆跟同年娘姐妹俩一起过日子。解放后，同年娘和她的妹妹先后出嫁到外地，小村里就剩下同年婆一个人。我妈也就成了她最近的亲人了。

    同年婆人高马大，长得很健壮，是干农活的好把手，每件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一点也不比男人差。生产队里的重活累活她都揽着干，从不叫苦叫累。她一个人在那段时日相对来说生活比较宽裕。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我国遭受三年自然灾害。那时，我国人民的生活困难程度是当代年轻人不可想像的。因此，同年婆家成了我走“时顿”（方言，即顿饭）的最好去处。而同年婆每每看到我，脸上总是笑呵呵的，又是拉着手又是摸着头，忙着到里屋找东西给我吃，然后到厨房生火做饭炒菜。等我吃饱了饭，同年婆又带我去自留山里摘果子。同年婆家的自留山很大，果树很多，有荔枝，有龙眼，有杨桃，有黄皮；也有芭蕉，果蔗。同年婆用“竹镰”（一种将镰钩绑在竹竿上的采摘工具）将果实采割下来，放在篮子里，然后坐着笑眯眯地看着我吃。当我吃足了，玩够了，同年婆又塞给我一个篮子让我提着，里面装满了鸡蛋龙眼荔枝芭蕉什么的，让我拿回家给妈妈吃。同年娘工作的地方远，且交通不便，她很少去。只有她亲生的女儿即我的姨母家比较近。因此，她常去看看她的外孙。有时，她也会带上我作伴。在我小时候，我觉得世界上除了爸妈，她应该是最疼我的人了。

    上学后，懂事的我每逢假期都会去同年婆家玩，和她说说我在学校里的故事。而她，也非常关心我的学习，经常教育我要做好人。参加工作后，我每每有机会也会去她家看看。有一段时间，公社安排我在大队部工作。在开支部大会时，我看到同年婆也坐在会场的角落里，感到很意外，问我爸。我爸说：“她是个老党员了，入党时间比我这个‘老土改’还早呢。”于是，我对她就更加敬重了。后来，我曾与她所在的那个由七八个小自然村组合而成生产队的队长和社员聊过同年婆，才知道她在队里很被看好：与人相处从不红脸，脸上总是挂着笑；舍得出手相助那些困难的农户，队里的红白喜事她都帮手；队里每每评先进时她总是让给那些年轻人；在队里，她做工最多最苦最累，而工分等级却要求队里评最低那一级；队里分粮食和年终分红时她也总是等到最后一个才领取；成“五保户”后她也从来不领取政府补贴。在我心底，同年婆是我做人的榜样。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上了年岁的同年婆终于不能下地劳作了，镇政府便将她安排到敬老院里生活。那一年春节前，我们学校组织部分老师和学生到镇敬老院慰问老人。学校雇拖拉机拉着柴火，老师用摩托车载着礼品。到了敬老院，我才知道同年婆刚刚搬到这里住，便走进她住的那个房间。我俩一见面，那个亲热劲可甭提了，坐在房子里聊个不停。等到学校发慰问品的时候，我搀扶着她来到大厅。学校团支书叫那些老人排好队，好分发礼品和红包。等队伍排好后，我发现同年婆已经扶着墙根站在队伍的后面。等发完礼品和红包后，校长才发现少了一份。我看了看同年婆，只见她笑了笑说：“没关系，没关系，大家都有了就好！”镇政府主管干部跟我们解释，同年婆是刚进来的，忘了告诉你们。校长忙安排总务到附近铺子买礼品，同年婆急急地拦着，说：“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你们有这个心意，我就感到满足了。谢谢你们！”

    在回来的路上，校长问我：“刚才那个阿婆跟你相识？”我说：“是啊，她是我妈那个同年的继母，我的同年婆，怎么不认识呢？”校长说：“她那个人境界高着呢。”我笑了笑，说：“你还不知道呢，她可是我们这里入党最早的人呢！”“怪不得，怪不得！”校长一行人听后，都肃然起敬。

    一周后，我回家看老妈。老妈告诉我说同年婆走了。我一惊，说：“不会吧，上个星期我去敬老院还看到她呢！”“前几天才走的。她告诉镇政府干部，说，把她埋深点，不用留坟头，不用竖碑记，不要设香炉。”

    听到老妈这些话，我无语。同年婆辛苦了一生，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留下。

    退休后，我曾骑单车从嘉积城里跑到乡下，跑到同年婆家所在的那个山坡。站在山坡顶上往下看，就是她家那座自留山。只见半个山坡的自留山，已是满目苍翠。村民已将破旧的墙垣拆除，砍掉了原有的林木，种上了橡胶、槟榔。我想，同年婆在那边看到有人在老家位置上种植橡胶、槟榔，她应该高兴才是，因为毕竟圆了现代农民的致富梦。

    同年婆，我深深地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