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兴镁
旧历的年底,浓浓的年味在乡间弥漫,村里的大路小巷、房前屋后,都修整打扫干净,都变得焕然一新。在这样的年味中,我带全家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老家。我在外边工作几十年,在工作地已经扎根开花结果。今年由于儿子儿媳假期充足,所以全家回老家过个年。
老家在海南岛东部的海岸旁,村口面临大海。那碧绿的大海,是我儿时的乐园,是我智慧的启发地,保留着我不少童话般的乡愁记忆,也是吸引我常常回家乡的原因。
在这片浓浓的乡愁中,有我始终忘不了的一位远房族弟。他名叫李其庚,比我小三四岁,是一个残疾人。他小时候左腿跌断骨折,因无钱去正规医院,便请土医生用草药接骨,因处理不当发生了感染,最后是左腿如木柴棍一样的成了瘸子。他到30多岁时才娶了一个眼睛视力很差的20岁女人,生了两个男孩。大男孩遗传了母亲的基因,眼睛的视力也很差,只有二儿子是正常。这样一个瘸子加瞎子的家庭,真是让人眼见心伤。以前我每次回家,都会塞两三百块钱给他,这次回来,也同样打算送几百块钱给他过年。
中午的时候回到老家,休息了片刻,家人开始打扫收拾。我想起了其庚叔(按儿子的辈分应叫做叔),决定及时送300元给他,因为农村人很快就要去赶年前廿八九的大集市了,让他购年货的钱早点准备好。
我走出门,拐过两条巷,就到了他家。但是,眼前的房屋让我惊奇了:原先那间破旧的木瓦房不见了,取尔代之的是一间崭新的水泥平顶房,外墙全部贴瓷砖,好有气派。难道是他家修造新房了?我想知道个究竟,便走过去敲门,开门的正是其庚。他赶忙与我握手,把我拉进门。我一边看屋一边问:“庚呀,这是你做的新屋吗?”
“对,刚做好入屋,你要是早三天回到,吃我入屋喜酒就好了。”他笑盈盈地回答。
新屋还是很随潮流的,屋里全部贴瓷砖,门框是不锈钢的,窗框也是不锈钢的。我一边看一边说:“好呀,庚,做了多少钱了?”
“全部十五六万这样。”其庚很舒心地回答:“政府补助一万五千。”
“都能挣十多万元做屋,你是不简单了。”我打心里暗暗佩服他,真出乎我的意料。
他很有感触地说:“都是其德哥带我和我两个孩子一起去做海,又帮我造船,才挣到这么多钱。其德哥帮我的情义真的很大呀!”
“当然,总是要相互帮助的,你这样的家庭,谁眼见了都伤心,能做得起屋就很不错了。”我一边说一边掏出300元,递给他,同时说:“这300元你拿去过年。”
他立即用左手抓住我的手腕,右手伸掌压在钱上,非常感动地说:“哎呀!大兄,你每次回来都这样送钱给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我笑笑说:“你这样就见外了。你刚做新屋,就当做我送给你的入屋贺礼。”
我硬把钱塞了塞,他才把钱接到手里,再三道谢。
辞别后,我顺路去李其德家坐了一阵。李其德是我的堂弟,比我小2岁。他小时候很会游泳,初中读完书后就回家跟他的父亲做海了。现在他家庭很富裕,购置了大铁船赴西沙群岛生产,是村里先富起来的大户。我们谈了很多话,特别谈了其庚脱贫做屋的事,天快黑的时候我才回到家。吃过饭,家人因为出行劳累,很快就上床了。我一个人坐在正厅的木椅上,听到外边啪啪的炮声响,很兴奋,毫无睡意,这些年来关于其庚的零零碎碎的记忆,在脑海里联成一片。
其庚是七岁那年遭难脚瘸的,随着年岁渐长,他尝到残疾人的痛苦。记得读初中时,有一次他在学校里玩乐,与一个同学相碰,两个人都倒地。那个同学立即爬起来,重重踢了他一脚,并骂道:“去死吧,又瘸又瞎,真是废物。”
挨打又挨骂,他无力反抗,只能坐在地上,咬牙瞪眼。那同学见他瞪眼,又说:“哎呀!还敢凶眼屁我。”举起手又要扫过去,但被其德赶到拦住。
他被打后,自尊心降到了零点。放学回家,他讲了许多话,埋怨父母没有治好他的伤,害他变成残废,被人看不起遭人欺负。他也不吃饭了,在大人休息的时候,跳进水井中想自杀,幸好被人发现救起。后来,校长和班主任特别带那个同学到他家来向他道歉。过后,他常常对我们这些小朋友说他不想活了。我们都尽言安慰他并留心他的举动。
他31岁才娶了一个左右眼视力都只有0.2的女子,婚后生了两个男孩。父母感到有欠于他,都尽力帮他持家养育两个孩子,然而大男孩10岁的时候,父母先后去世,这个家就靠他自己把持了。他没有什么特长,只好每天拖着那条残废的腿,带着半瞎的老婆,去耕种父母留下的几分薄田,收些稻米度日。逢着青黄不接的时节,他的孩子常常无饭吃饱,或者是有米煮饭没有菜肴,全家只好吃生盐送饭。其德最怜悯他家的困苦,出海回来,常常送些杂鱼给他家做菜,他的两个儿子见其德伯渔船归来,比见父母去田归来还高兴。我记得有一次休假回家在沙滩上散步,其德的渔船归岸,刚抛下锚,其庚的两个孩子就站在岸边一直观看。鱼贩购鱼走后,剩下许多小杂鱼,其德就招手叫两个男孩过来,把杂鱼拿回去。两个孩子拎着鱼,眼睛里闪着光亮,小脸蛋上浮着喜悦,高高兴兴地跑回家去。我在旁边看着,恻隐唏嘘,无比感慨。
其德家有一艘机动小渔船,船上一般需要三个人,一个人掌舵和开机,两个人撒网收网。其德见其庚虽然一条腿残走路不便,但两手可以做工,便上门去问其庚愿不愿意到船上做掌舵工。其庚非常高兴:“德哥你不嫌弃我,我愿干愿学,分多少钱给我都没关系,你就带我出去做海吧!”
原来,其德的大儿子志金到西沙的大铁船上当轮机长了,这个位置空了出来,所以就叫其庚来替补,同时也是想帮助其庚摆脱贫穷。那时候还没有精准扶贫的说法,而乡间的人实际上已经相互扶携了。
在船上,其德安排其庚专门掌舵,开机工由他兼做。掌舵是技术活,但也不难学,讲教几次并让他实际操作,他很快就掌握了。船驶出远海后,波浪大,船会颠簸摇晃,其庚脚无力,站不稳,弄不好会滑跌到海里去。为了他的安全,其德将一条绳子绑在他的腰间,另一头拴在船柱上,就像系上保险带一样,并让他坐在船尾的矮凳子上操舵。为了带他做海,其德真是考虑周到、关怀备至。
就这样,其庚成了渔民。其德与他谈定,每天出海捉鱼的收入按二八分成,他得二成,一个月约有一千多元的收入,而且每次归船都有一些小杂鱼带回家做菜。做海几年,确确实实改变了他家的生活,他的瞎老婆胖了,脸色红润发亮,见人都笑出声来了。两个男孩健康活泼,已经长大读初中了。应该说,是其德的帮助,让他家初步得到了温饱。
这年八月,其庚的两个儿子都初中毕业回家来。其庚想起儿子的事,又去找其德:“德哥,我那两个孩子都不去学校了,我很想带他俩人去做海。”
“那就带他两人来我们船上,跟船出海。”其德满口答应,“先来船上学习,到年底,我看谁的船要人,再介绍他们去做海。”
因为刮强风,渔船休息了两天。第三天,东边才露出一片微曦,其庚三父子就来到了海边。孩子的母亲半夜三点多就起床,为他们三父子煲了一小铝锅干饭,煮热一盘猪肉块置于饭顶上,让他们带上船在海上吃午饭。东边海平线上的白光变成橙红色的时候,其德和他的二儿子志辉带着备用午饭和水也来到。他们登上渔船,其德开动船机,其庚掌舵,船带着“突突突”的响声向大海直直奔去,像要去迎接太阳升起。船驶到了深海海域,波浪渐渐大起来,船身颠簸摇动。其德站在船首,仰头远看海面,觉察出海流是东南流向,便叫其庚转舵向东南,决定在东南边下网,让网随海流向西北漂流。太阳跃出了海面,红红的如一个大火球,非常可爱。又驶了一阵,海面上有鱼跳出水面,有的是单个跳,有的是成群跳。成群跳出水面的鱼都是小鱼,白鳞鳞的一阵一阵地跳,说明有大鱼追赶小鱼群。其德决定下网,他与志辉站开两边,平平提起网,同时撒下海去。其庚怕孩子妨碍撒网,叫两个孩子到船尾坐在他身边静静地看。
撒完网,其德把一个竖有长竿的浮筒系在网纲头放下海。长竿顶端扎着一块旧帆布,像一片飘动的小红旗,在远远的海面都能看到。他们把船驶到下流处停下来,让船在海面上慢慢漂流。这时,其德从船舱里拿出钩线,开始放钩钓鱼。这就是一船多业。他昨天就买来了做饵的小虾,养在专门的水仓里,这时就用网勺捞上来,串上鱼钩,抛入海中。由于停船漂流,不但志辉也抛钩,其庚也拿起钩线钓鱼。他们网捉的是浮水鱼,钓的是底层鱼,有石斑鱼、鲷鱼、海鳗、鲈鱼,在墨鱼产卵后,也会有墨鱼上钩。不一会,其德就拉上一条石斑鱼。
他们的作业程序是:如果鱼上钩多,他们就钓到太阳大斜后;如果鱼上钩少,他们就钓到中午或太阳小斜后,就收钓驶船去收网。今天的鱼情很好,钓的鱼装了小半舱,收网捉的鱼把鱼舱全部装满了。他们船回到岸边时,太阳已靠近西山的椰树梢。
志江志河跟着出海三个多月后,渐渐适应和学会了下网掌舵与开机的技术,其德伯看到他俩人上手了,便叫他的二儿子志辉去另一艘西沙大船上打工,让志江志河补缺上来,报酬改为四六分成,他们得四成。
到了第三年清明时分,我们东海岸的飞鱼汛非常旺。我们海边的人有俗话说:嘱子嘱孙,莫忘三月飞鱼春。每年三月,飞鱼就开始洄游到海南岛东海域。其德立即购置飞鱼网,每天出海捉飞鱼,每天都捉200斤左右,收入有1000元上下。鱼情好,必然吸引捉鱼船投资多,其德叫志金志辉辞掉了西沙大船的工,回家来购置一艘小机船,购置专门的飞鱼网,投入飞鱼春汛生产。由于他们的船新马力大网具先进,虽然船上只有志金志辉两人,但每天捉的鱼总是别家船的二倍不止。这样,他们便有了新的打算。
这天晚间,其德来到其庚家和他商量:“你家三父子看这样好不好?我家这条旧船转让给你们三父子。我去与志金志辉做掌舵工,他们两人做太艰苦。今年的飞鱼春特别好,我们要抓住时机,尽量多捉鱼多赚钱。”
其庚心里没底:“你看我父子三人可以不?”
其德说:“可以的,你跟我做海有八九年了,两个孩子也做两年多了。孩子大了,总要让他们担当起来。”
其庚转问两个孩子:“你俩人看看,能承得起不?”
志河应说:“好呀!我们自己有船更好做。”
志江知道自己眼睛不好,不敢乱做主张,只说说:“志河敢做,我就跟着做。”
其德家这艘旧船,当时购价是2万元,已使用了5年,按10年折旧,剩下的价值应当是1万元,加上新购置的飞鱼网,其德考虑到他家的困难,提出全部12000元划给他们。
其庚与志江志河都觉得合理,便答应了。其庚支支唔唔地说:“万二是好,但是,但是,我、我现在只存有六千,要欠六千元,不知德哥同意不?”
其德说:“那也没关系,你们可以先捉鱼,后才慢慢交也好。”
钱银交接清楚后,第二天一大早,其庚三父子就开船出海了。村里人知道其德以万二元的价钱把船转让给了其庚,都说便宜,机具鱼网齐齐全全,一过手就可以出海捉鱼,就有收入,其庚合算。
有了自家船,其庚三父子很勤奋,就这个飞鱼汛,生产到六月份的时候,六千元的欠款就交清了,令村里人刮目相看。
其德家三父子更是厉害,他们的船大网也新,船出去深远海,日日满载而归,稳稳坐实村里的渔老大地位。他们热心扶助其庚脱贫致富的事也被村人传为佳话,人们都说:“万家不如一业”,帮他做起一业就是最好的扶助。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9月的一天,上午还清清朗朗的蓝天,到中午时突然乌云翻卷,雷鸣电闪,暴雨滂沱,海上风大浪急。这个强风暴天气没有预报,几乎全村的渔船都在海上,强风雨刮了近两个钟头才停歇。其德三父子风后不久就回了岸,其德在家洗浴换了衣服,就走到海边来,想看看其它船都回来了没有。他见着焦急等待的其庚老婆,便问:“你家船回来了吗?”
听到其德问,女人带着哭腔说:“还没有回,你回时见他们不?”
“就不见。”其德一边回应,一边思考问题。
“德伯,你是不是开船出去看看,他们都是新脚手,我怕他们会出什么事!”她央求着,两眼巴巴地望着其德。
“也好,我开船出去看看。”其德说完就转身回家,叫上志辉开船出去了。
他开船直直冲出外海,然后驶“之”字线搜索前进。在他拐第三个之字时,站在船首瞭望的志辉看到南前方有一个灰木色的点在海浪中起伏荡动,其德立即转舵向那浮点目标冲去。
这正是其庚父子的船,已翻覆在海面上。原来,强风突然刮起时,他们便急忙收网,网收到一半时,风雨更大了。父亲叫他们把收上船的网全部扔回海里,必须丢网保船、开船顶浪要紧。志河却一边继续拉网一边强硬地说:“不怕,快收好了,坚持一下。”
就是因为要收网,船身横浪,犯了大风中行船的大忌。一个大浪卷击船身,船身倾斜,接着又一个大浪打击船身,船身横向倾覆,翻过来倒伏在海面上。翻伏的船没有沉下去,而是浮在海面上,三个人都落海。志江志河从小在海边水中游玩,懂得游泳,就是父亲不懂水性。见父亲拼命挣扎,志河一把抱住父亲的身,双脚用力蹬水两手奋力把父亲托上船背。船身翻伏,船底如盆底光滑无处抓手,父亲又滑下来。志江也游过来,两人合力将父亲又托上船背。两人一只手抓在船梆上,另一只手托着父亲,任凭雨打浪击,船身摇晃,他们都咬牙始终坚持不松手。
其德驶船赶到,志辉探下身,一手抓住其庚的手,先把其庚拉上船,志河把翻船的锚绳交给志辉。志辉捆好后,志江志河爬上船,其德转舵回驶,慢慢把翻覆的船也拖回去。
人得救,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船是报废了。这天夜晚,其庚和老婆坐在家里唉声叹气,其德又来到他家。
“还打算做海吗?”其德又问。
志江志河听到其德伯的声音,都从房里走出来,坐在其德伯的两边。父亲还未回答,志河就说:“做,我还想做。”
其德转问志河:“这次翻船你怕吗?”
志河笑笑说:“不怕,我一点都不怕,就怨我不舍得丢网。以后要学精了,安全最要紧。”
其德说:“对了,吃一堑长一智,要学精。以后出海,你们要跟着别人的船,不要单独行动。你们经验不多,也莫去太深太远,多问问其他人,有危险大家互相救助。”
志江志河频频点头表示记着。其德讲了一阵,就转话头说:“你们如果还想做海,干脆就买新船做。”
其庚说:“新船是好,就怕钱不够。”
其德说:“可以去信用社贷,你们心中要有数,现在做一艘船包网具,大概要三万左右。鱼情好,一年就可以赚回来。你们三父子商量一下,如果要贷,我就带你们去信用社。我做第一艘船也是贷款办的,所以情况我比较了解。”
后来,听说他们到镇上信用社申请贷款,信用社要求他们必须有抵押担保。其德和志金志辉讲好后,三父子一起到信用社签名做担保,帮助其庚三父子贷到15000元。其庚家再向亲戚借了点,终于购回一艘新船,并购置网具,重新投入渔业生产。
此后,一连五年,我都没有时间回乡。这次回来,看到其庚家已还清了贷款,又挣钱修建了新屋,我真为他高兴。
我从忆想中回过神,心中无比轻松舒畅。都说乡愁乡愁,故乡变化这么大,最贫困的李其庚户也脱贫致富做了新屋,堂弟李其德户已经小船换大船,做大船主了。还有什么愁?是乡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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