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献卿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我家曾有一片祖传的山柚林，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山头上，山脚下是山柚林，山柚林后面是荒山野林。山柚林面积大约三亩，已传承三十多年。跟我们家山柚林连成片的还有同村几家的山柚林，总共面积有近十亩。每到秋天时节，山柚树满树开花，花色白中带黄，满林飘香，蜜蜂嗡嗡，蝴蝶翩翩，各种昆虫忙着采蜜传粉，忙得不亦乐乎。而此时，也正是山柚树的上一年果实成熟的季节，各家主人在林中采摘果实，嘻嘻哈哈，此呼彼应，整个山柚林生机勃勃，一片繁忙景象。

那里曾经是各种飞禽走兽的家园。一年四季，林中啄木鸟、猫头鹰、长尾山鸡以及各种小鸟晨昏翔集，呼朋引伴，吱吱喳喳，热闹异常。有时还会看到松鼠跳跃、狐狸奔蹿，甚至还有黄猄出没。

这片山柚林离村不远，而且就在离公路不到五百米的小山坡上，林中清凉且地势平缓。小时候，我常常会和小伙伴们跑到山柚林中玩耍：我们在那里大声喊叫，穿林钻洞，或者捉迷藏，或者打野战，或者爬树掏鸟窝摘马蜂窝，我还曾经在树洞里掏到野蜂蜜，有时还能采摘到山竹等各种各样的野果子。想不到的是，有一次我在躲迷藏的时候，竟遇见一只狐狸在不远处悄悄地注视着我，好像也要跟我捉迷藏的样子——山柚林成了我们这群疯孩子的乐园。

每年秋季山柚果实成熟的时候，妈妈就会带着我去山柚林里摘果实。妈妈会爬树，一般的男人都比不上她（这种本领也许与她在国内战争时曾经跟着兄长上山打游击有关）。她常常是从这棵树梢直接爬到另一棵树而不用下地，省下了不少爬树的功夫。山柚树韧性好，树枝不容易折断，妈妈就从来没有从树上摔落过。海南日照充足，雨量充沛，虽然平时不怎么管理，也从来不施肥，只是自然生长，每年我们家也能采到十几担山柚果。

果子采摘回来，用锤子敲破外壳，取出里面黑色的果核，铺在太阳下晒干；然后再用锤子敲破果核的外壳，取出里面的果肉；再晒干，磨粉，这就是榨油的料。我们将山柚的粉料挑到榨油加工厂，让工人倒到大铁锅里炒熟，然后用干稻草包裹成直径近尺的圆形的料饼，再把料饼放到用荔枝树干凿成的“榨油机”里，插入木楔子，由身强力壮的两名男人交替举起大木锤，“喔嘿”“喔嘿”地喊着口令，用力砸击木楔，将油挤出来，用大盆子接住——这就是山柚油！海南的山柚油味道特香，而且颜色金黄，故被称为“液体黄金”！在加工山柚果的过程中邻居们常常会来帮忙，榨出山柚油以后我们也会送给他们一些，让他们也来分享山柚油的美味。

山柚油的味道真好！单是凑到鼻子下一闻，你就会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真香啊！”我们农村人最常见的吃法是用来蘸鸡肉吃，轻轻咬一口，肉香油香一齐袭来，让人招架不住，简直是舌头手指都要吞下去！只是过去难得有鸡肉吃，所以农村人也常常会将生姜炒熟用山柚油蘸着吃，或者干脆用细盐蘸着下饭，那味道也不错。农村女人的另一种常见用法是用来梳头发。过去女人也很讲究仪表，出门或者走亲戚也要精心打扮一番，而打扮除了穿上新衣裳就是梳头发——她们将几滴山柚油倒在手心上，对着镜子往头发上轻轻地抹呀抹，然后用梳子慢慢地梳呀梳，那头发呀就变得亮光光的，香喷喷的，自认为好看极了，于是就心满意足地出门而去。我妈妈也常常会这样做。特别是过年的时候，农村的女人更是忘不了想方设法弄到山柚油备用，连小姑娘也会学着大女人的样子做。其实，当时的农村人也早就知道山柚油还有多种治病和强身健体的功效，比如清热解毒，润燥驱虫，凉血止血，止咳息喘等等。尤其是，自古以来，海南的妇女早就知道山柚油是妇女的“月子油”，坐“月子”时，食用山柚油恢复快，脸色红润，母乳足，婴儿壮。

榨油后剩下来的油渣饼也有独特的用法。一是洗头发。过去没有什么洗发液，而农村人穷，也难得买香皂，于是就常常找山柚渣饼来洗头。我就常常看到妈妈用来洗头：先准备一盆热水，然后用锤子将油渣饼敲碎，倒在热水里，搅拌，用勺子舀水倒在头发上，再用手搓洗，最后用清水洗净，擦干，就完事，效果非常不错。我妈有时也这样帮我洗头。二是用来药鱼。要去药鱼了，我爸爸就将油渣饼碎粒装在一个小竹篮里，拿到要捉鱼的河沟那里，先用泥土堵断水流，然后将装有油渣饼碎粒的小竹篮沉在水中，用力摇晃一会儿，鱼儿就会昏昏沉沉地浮出水面让你捉。只要再扒掉堵泥通进清水，剩在水中的鱼儿很快又会恢复过来，游走如初。

不幸的是，在大刮“共产风”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许多私人的财产都“归公”了，所以，我们村子里的山柚林也全都“归了公”。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在“文革”那场无法无天的大浩劫中，某些人竟以生产队集体种橡胶为名将山柚林砍伐精光！从此，原先的十亩郁郁葱葱、花果飘香的山柚林，再也不闻飞禽啼鸣，不见走兽出没，更没有听到孩子们在那里的欢声笑语! 然而，几十年过去了，那片山柚林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因为，在我的心中，那不仅仅是一片山柚林，还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家园，是我们无拘无束自由洒脱的乐园！

哎！那片山柚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