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朝丰

弟弟从乡下来县城找我，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见到我，不说话，闷着头抽烟。

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他说没什么。我说：“看你这模样，还说没什么，一定是和老婆吵架了。”他摇了摇头，说:“和老婆吵架，好解决；眼下这事却有点难。”

我知道弟弟爱冲动，有时暴躁，会不会和村里人争吵打架伤了人？我叹了口气，对他说：“我经常提醒你，遇事要冷静不要发火，都是乡里乡亲，打伤了人，你经济上损失，名声也扫地。况且，以后你儿子长大了，人家会在背后说他：这小子的父亲是个暴徒，这小子也好不了多少。这对儿子的名声也造成损失。”想不到弟弟突然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怒视着我，之后又慢慢地坐下去，神情委屈。好久，他才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你讲得不对，我没打人，没有什么对不起这小子，是这小子伤透了我的心，简直要气死我！”

我大吃一惊。弟弟唯一的儿子才11岁，刚上五年级，去年我回家的时候，小孩给我的印象是聪明、好学，成绩虽然不是前几名，但绝不是班上倒数几名，是中等成绩。这年纪小小的孩子，怎么给他的父亲带来大麻烦呢？我有点想不通，说：“你慢慢讲，孩子究竟做了什么令你愤怒的事情？”

弟弟说：“这小子成绩不错，做作业不马虎，很认真，老师布置的作业，他晚上先完成作业，再看电视。有一次，我看到他不做作业而看电视，我正要问他，他却说，我下课后把作业做完了。我不大相信，他递给我看，作业本上字写得工整，不潦草。我观察到他的小腿抖动着，很得意的样子。我对他说，不要骄傲，要虚心，特别是对数学题，多做多练，才能提高能力，不然会退步的。其实，我读小学时，是最害怕数学的，数学成绩很差，又不按照老师的话去做。只记得数学老师经常这样说，现在我也打肿脸充胖子，装着当年数学老师的腔调‘教育’这小子。这小子说：语文、数学两科之中，我最喜欢数学。果然每次测验、考试，他带回老师发的成绩单中，数学成绩都是八十多分。这小子比我强，我很高兴。

“不料，问题来了。那天，班主任突然上门找我，说这段时间小孩语文成绩好，但是数学成绩下降，最近几次都考三十多分。我简直不敢相信班主任的话，连忙拿出几张成绩报告单，说这成绩明明是八十多分，怎么会是三十多分？班主任也有点懵了，拿出眼睛戴上，仔细看起来，终于看出了‘破绽’：原来成绩单上的三十多分，都被这小子轻轻改成了八十多分，阿拉伯数字的3是极容易改成8的。

“小小年纪，竟然欺骗大人，并且骗了很长时间。我勃然大怒，操起木棍要找这小子算账。班主任连忙拦住我，说，小孩子的逆反心理很强，粗暴的‘棍棒教育’只能起相反作用，要让他改变，只能用‘软’办法。我忍住了怒火。

“晚上，我问这小子：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他不吭声。我重复问他一次，他仍一言不发。他母亲走过来，他却开口了：我只听妈妈的话。她问他：你原来的语文、数学成绩很好，为什么现在不一样？他眨眨眼，说了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妈妈叫我认真学语文，我听；爸爸叫我认真学数学，我不听；老师布置做数学作业，我就抄人家。这明明是在激怒我，我又发火了。她制止了我，又问：你为什么要欺骗？小子说：跟别人学的。我吼道：不学好的东西，你跟谁学的？他又没说话，像木头一样呆杵着。我再一次大声问跟谁学的，他抽一抽鼻子，像要说什么，可还是不开口。看来，他对我极度的轻蔑。我上去要扇他耳光，谁料到，他却站起来大声说：打死我，我也不怕你！一下子，我气晕了。怎么生了一个‘疯孩子’，我心里像被什么刺着了，痛极了，连忙坐在椅子上……”

弟弟不说话了，我看到他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有点可怜他，可是一个疑团在我脑海里浮现：这孩子，怎么会对父亲如此不满，要这样欺骗大人呢？是谁在背后惯坏他，操纵他？我想了想，说不定是和弟弟有过仇恨的人，要报复弟弟。要找出这个报复的人，只能从小孩身上打开缺口。我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弟弟，怕他盲动把事情搞坏。只说明天是星期六，我回家去一趟，教育教育他，他会变好的。

第二天一早，我乘车回到老家，见到了弟弟的儿子。他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母亲上印刷厂干活，父亲去镇上的加工公司上班。”又说：“你知道我和父亲的事情是回来教育我的。”小家伙，真会说话。不等我回答，他紧接着又说：“告诉你，我的欺骗行为，是父亲教我的。”这一句话，足足让我喘不过气来。小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他说：“我爱母亲，母亲在印刷厂加班干活，挣来的钱舍不得花，经常不吃早餐，但我要买学习用具，多少钱她都买。父亲在加工公司，常常说没按时发工资，发了工资又说公司扣下什么钱，只剩下二三百块，刚够抽烟和吃早餐。我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父亲的举动有点异常：有时他说公司没发工资，却很高兴；有时公司发了工资，他又不大高兴。还有，中午一吃完饭，他就说去公司加班，晚上常常不回来吃饭，也说是加班加点。我怀疑父亲不是去加班，而是去干别的什么。他去干什么呢？

“有一次，母亲患了感冒，我吃晚饭后就去镇上买药，买了药正要匆忙回家，忽然，药店后面传来了父亲的笑声。父亲不是去公司加班了吗，他在这干什么？我偷偷地绕过去，躲在暗处仔细一看：父亲在打麻将，赌钱！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家里的一切开支靠母亲一个人支撑着，她一天到晚拼命干活，为了这个家；而父亲却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整天叫穷，原来，他的工资全用来赌钱了。他欺骗了母亲！这时，我看到父亲皱起眉头，显出焦虑的样子，刚才的高兴变成了无可奈何。之后，他拿出三张钞票，每张面值100元，交给了旁边的赌徒，刚才的笑声变成叹气声。这时我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在家里经常喜怒无常。原来他赌钱赢了就很高兴，赌钱输了就垂头丧气，不高兴。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父亲叫我要做好孩子，认真读书，不要讲假话，可他自己却经常讲假话，不讲真话，欺骗我们。我恨表面讲一套、背后又另做一套的父亲，他的话我坚决不听。他经常叫我在数学这一科上要用功，我从此不听他的话，不认真学数学。可我要学父亲，用欺骗的手法来刺痛他。因此，我改动了数学成绩单上的成绩，欺骗了父亲。父亲上当了，信以为真。父亲高兴，我也高兴，但是两个人高兴的原因不一样。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家里传来母亲和父亲的争吵声。母亲说：‘你把家里钱借给朋友，说一个月内还钱，可两个月过去了，还没还钱。’父亲不耐烦地回答：‘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催还钱是伤朋友感情的。’我明白，父亲一定是拿家里的存款去赌钱了，欺骗母亲。父亲没往家里交过钱，反而把家里的存款拿去赌了，多么可恶。这时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你打吧，打死我也不怕你！’母亲这句话，是对父亲的反抗，是对父亲的愤怒，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所以那天，父亲要打我，母亲的这句话就从我嘴里冒出来……”

小孩子说完了，我看见他眼里淌着几滴泪珠，是对父亲的极度不满，还是另有什么想法呢？不管怎么说，大人应该言行一致，先做正派人，才能要求自己的儿子做好人，否则，只能造成如此的后果。我准备带小孩到县城去，想让他明白：学好数学，不但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母亲，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

临走前，我写了一封信给弟弟：

“弟弟：

当家长的，都希望自己的小孩认真学习，在学校里学习好，思想好，身体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学习不认真，撒谎，做不正派的人。然而，你是否明白这个道理：小孩子的教育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家庭，一方面是学校。如果一个家长对家里不负责任，欺骗，赌博，恶习缠身，会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只能是坏影响，不会有一点好影响。家庭教育失败了，学校的教育还能成功吗？你儿子说，他的欺骗举止是你教给他的，你承认吗？你对我说：‘你打死我，我也不怕你’这句话深深刺痛了你。可是你知道，这句话是从哪里来的吗？这两个问题，你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就叫我送儿子回来，否则，让他转学到县城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