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业基

我写文章时想将“干饭”一词用海南话来表达，在查找字典时发现了这个“糒”字。“糒”，音bei,《现代汉语词典》和《新华字典》中都把“糒”解释为“干饭”，语音又与海南话同音。我觉得在普通话与海南话之间音义完全相同的字很少见。这个“糒”，可以说是我第一次看到音义完全吻合的一个字。于是，我把它当作海南方言中表达“干饭”一词来使用。但由于这个“糒”字在大陆早已经不使用了，致使许多人都觉得很陌生，认为这是我个人编造出来的方言字，其实是错解。

“糒”字是一古汉字。翻开《说文》，里面将“糒”谓之“干糇”，又叫“干饭”，用于旅行或行军。《汉书·李广传》中有记：“大将军使长史持醪醪遗广，命士少休，食干糒。”（《资治通鉴·唐纪》）明朝梁云构在《袁节寰晋大司马奉命乘传锦还序》中写道：“长城克壮，更呼吸岛帅，驶千帆继其糒。”此外，《广韵》《集韵》《韵会》中都将“糒”字注上：音贔。乾饭也。《书·费誓疏》中解释：糗糒是行军之粮。《史记·大宛传》中记载：“载糒给贰师。”《后汉·明帝纪》中有写“杅水脯糒”。又《四民月令》中写道：“四月，可以作枣糒以待宾客。”从上述所引文字完全可以说明这一点。为何海南话中还保留这个“糒”字？这是由海南文化历史所决定的。海南的汉族大都自古就从大陆迁移过来，由于海南孤悬海外，远离大陆，当地文化历史上又与大陆文化发展不平衡，故在海南方言中还保留着不少古汉字，“糒”就是其中一个。

奇怪的是，海南话口头上仍把“干饭”说成“糒”，但却未见哪个海南人将干饭写成“糒”。海南人习惯吃米饭。在做饭前做饭的人往往会问大家：今天“食糒”还是“食饭粥”（海南话“食”，即吃；饭粥，即稀饭）？大家如果想“食糒”的话，做饭的人就按大家的意见去做。如果用大锅做饭，海南话就说是“煮糒”；如果用土锅或电饭煲做饭，海南话就说是“煲糒”；如果将米塞进竹筒或椰壳或盛入饭盒中，再放在锅里蒸煮，海南话说这是“蒸糒”。

海南人“煮糒”时还会变些样式，如将椰子肉刨丝与大米一起煮，煮出来的“糒”海南话说是“椰子糒”；如果将“番剐”（番剐，方言，即番薯）剁碎与大米一起煮，煮出的“糒”海南话说是“番剐糒”；如果将豆粒放进大米里一起煮，煮出来的“糒”海南话说是“豆仁糒”；如果用鸡、鸭和鹅的汤煮出来的“糒”，海南话说是“鸡汤糒”“鸭汤糒”“鹅汤糒”；如果用“秫米”（“秫米”，方言，海南地区指糯米）煮，煮出来的“糒”海南话说是“秫米糒”；如果将煮熟的“糒”用双手搓捏成圆状的饭团，海南话说是“糒凸”。

我觉得在这些“糒”中，“食”得最香的应该是“椰子糒”。煮“椰子糒”用的都是成熟的老椰子，刨成丝的椰子肉本来就比幼椰子肉又油又香，加上煮前人们往往用蒜头“起锅”（“起锅”，方言，即把锅加热，将食油倒进锅里，放点蒜头泥炒热），锅热后才放进洗好的米和刨好的椰子肉丝一起翻炒，然后加水，盖上锅盖煮，煮出来的“椰子糒”滑嘴香美，“食”起来更是让人满嘴留香。“食”得最美的应该是“秫米糒”。煮“秫米糒”的方法同煮“椰子糒”一样，先“起锅”，再放进洗好的“秫米”翻炒，然后加水焖煮，煮出来的“秫米糒”又黏又油，“食”后嘴上黏黏的、香香的、美美的。过去煮“番剐糒”是粮食紧缺时人们为了满足“食糒”的欲望而做的，现在的人们煮“番剐糒”是为了降低“三高”而煮的。农村人办酒桌，厨师必出一碗“八宝糒”，主要是用“秫米”加红枣腊肠鱿鱼虾米红豆等八种材料蒸煮出来的，很香很油很甜，往往是一桌菜中的压轴菜。至于“糒凸”，那是海南农村人的最爱。过去，海南农村人最喜欢相约做“公道”。看“公道”这两个字你就会知道这种约饭讲究的是公平。先是有人“担头”（“担头”，方言，就是出面组织者）约人。约好人后，“担头”的人还要亲自出马买鸡（或鸭和鹅），回来后还要亲自下手宰杀、去毛、剖肚，洗“洁”（洁，方言，即干净之意），放进锅里煮熟，然后舀出部分肉汤且加入“番椒（番椒，即辣椒）桔汁”做“揾碟”（“揾碟”，方言，即佐料），才下米煮“汤糒”，米是参与做“公道”的人从自家带来的。煮“汤糒”的同时动手剁肉。剁肉时必须注意等质等量分份，“担头”者可自留鸡（或鸭和鹅）的头，故“担头”的人海南话也称做“公道头”。汤糒煮好后大家一起搓捏“糒凸”，搓捏好后按出米的数量不等分配。一切结束后各人领取自己的一份。有人领后带回家与全家人分享，有人就在原地“食公道”。大家或坐或蹲或站，一手拿着“糒凸”一手捏着肉块，吃起来又热闹又香美，那个滋味是在任何场合“食酒”“食糒”的滋味也不能相提并论的。现在，人们很少相约“做公道”了，而“公道”和“糒凸”到处都有人卖，嘉积镇就有“公道”一条街，专卖“公道”和“糒凸”；我市各墟镇也有“公道”专卖店，就连大一点的自然村村头和村尾也能看见有人卖“公道”。以往，农村人煮狗肉时也喜欢搓捏“糒凸”来一起“食”。

过去，农村人的生活比较困难，人们只好多煮些“饭粥”来应对“时顿”(“时顿”，方言，即餐饭）。除了“做年”“做节”（海南话把过年过节说是“做年”“做节”），平常一般都不煮“糒”来“食”，结果“食糒”就成了孩童平时的希冀，一有空便嚷着要求父母带他到“亲情”（亲情，即亲戚）室去“食糒”；有时，也盼望“亲情”来好煮“糒”来“食”；要不，就是盼望有人约“公道”。只有这时，孩子们才能解“糒”瘾。我们村里有一个叫做“政治婆”的老妇，闲时就带上半斤米三分钱（那时的供销社饭店每半斤米收三分钱的加工费），到墟镇上的饭店里去买“糒”食。她只在“糒”上蘸点饭店免费提供的酱油，也觉得满嘴流香。现在却反过来了，“饭粥”也成了餐厅酒店必备的饭食，人们到餐馆酒店如果不想“食糒”，可点“食饭粥”。这，可以看出“食货”（“食货”，海南话，指的是瘾吃的人）的口感在悄悄变化。

海南话中有这么一句话：“你只是食糒。”这句话与普通话中那句“你只是吃干饭”所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是说你什么都不会干，只是一个白吃的。海南话中还有两句话：“洁洁食糒”和“食洁糒”。我觉得，“洁洁食糒”与上面所说的“只是食糒”意思应该是一致的，而“食洁糒”却是实指，即没有参杂其他原料的“大米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