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浩勇
一
正午时分,天气酷热。竹藤笋叶子,被晒得蔫蔫地勾起身子,蔫蔫地垂下头,不显一点精神。竹藤笋蔓有半人深,蹲到里头,只见个头顶。秀兰乌黑的长发在竹藤笋蔓上头飘,只觉地里热气闷人。脸上汗淌下,竹藤笋叶子一刷,麻辣辣地咬人。
秀兰在挖野山龙。野山龙是山野里伴着庄稼土长的一种稀少的山薯。秀兰手拿铁铲,见野山龙苗,一铲子下去,指头大的野山龙就翻出来,两个指头使劲一捏,“噗”的一声,一颗白生生光溜溜的野山龙就跳出来,皮脱在手里。这块竹藤笋地里,仿着加乐溪沿岸潮湿的土壤,野山龙苗长得密密麻麻。手指头一掏,它就出来,有如竹藤笋样子大。秀兰刚吃毕带来的薯粮,草绳编的圆袋里已装够一半,差不多有五斤。再挖几斤,淘净,风干,晒实,可担进城去卖。早听人说,城里近日来了内地湖北的贩子,野山龙涨到一斤八余元,不知是真是假。等下一个墟集,她就可到城里去……
想到城里,秀兰心里不由慌慌地跳了几下。她想起周雄伟。雄伟跟她一块长大的,现今在城里头的高中上学。说要为考大学哩,见天抱着书本忙碌就学,很少回家。过十天半月,雄伟爹就往城里学校背去吃的。回村来被问起雄伟,雄伟爹就抿嘴一笑,说雄伟着实用功了,教室里一落坐,学上半夜不睡,没顾上吃喝,眼窝都陷下去,人瘦得风能吹倒。秀兰听了,暗想读书有那么劳人吗?她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有时周末,雄伟回家,秀兰隔墙听到人和他打招呼,就想看看雄伟是否真的瘦了,便嘴里说着到谁家借个东西去,出了门。见到雄伟,果真又黑又瘦,就清楚念书真的劳人。雄伟抬头见她,她就问一声:“你回来了?”脚底里慢腾腾走开。雄伟背上爹备好的吃的一走,秀兰心上就如同搁上了什么东西,脾气也怪了,见着鸡,不由骂几句,见到猪,不由踢几脚;同村的女子叫她去看电影,也不想去。天黑就上床,上床又睡不着,只想着雄伟的黑眼窝……她还记得有一天,她去城里给爹抓药,刚出门,碰上雄伟爹。雄伟爹说他忙,没空给雄伟背吃的,要她捎上。他进城到了县中学,好不容易问到雄伟的教室。进去一看,啊呀!好热闹,课室里扎满了学生,有上百号人哩!学生们都正伏案做笔记。她看了半天,没看出哪个低头的是雄伟,便问靠窗一个学生雄伟在哪里。那学生“嘿嘿”笑了,问雄伟是哪里哪个村的,她说四英岭文曲坡的。那学生“噢”一声,高叫道:“伟哥!”人堆里一个抬头,她一看,正是雄伟。想起这些,秀兰不由笑了。
秀兰挖着土,心里计算着逢集的日子:今个初三,后天初五逢集,但野山龙需要风晒,她决计初九才进城去卖野山龙,或许能碰见雄伟哩。她不由脸上稍有发烧,一个女子,急惶想见雄伟,究竟为了什么?再说见了雄伟,人家会咋想哩?又一想,雄伟考上大学,飞出大山,想见也见不上了,但管他咋想不咋想,只要他还没走,她就是想见他。太阳斜到西天了,秀兰抬头看看天,霞光将云彩烧得通红,似一匹匹的红绫,在天上飘动,又低头看看没有挖满的树皮盒,心里一急,手底下就加快了动作。
一棵野山龙苗端端地长在竹藤笋堆上,又壮又高,想必有颗大的野山龙在它下面。秀兰就一铲子扎下去,扎得深深的,再使劲一撬,翻起一大疙瘩土,秀兰就抓住土疙瘩,在手里揉捏。土疙瘩碎了,却捏出一拳头大的竹藤笋头。秀兰心上一下“咚咚”跳开了。她四面里慌慌地一看,并没有人!抓起竹藤笋刚想埋下去,手里却停下来,她想起染病卧床不起的爹,一年却见不了几颗漂油花的菜。现今竹藤笋薯头,正是吃新物的时候。城里酒家十多元一斤买山里的新竹藤笋,农家人自家却舍不得吃,除非手头上确实紧的,大多不愿挖了没长熟好的竹藤笋卖。前几天,爹念叨起当季令吃新物,又怕竹藤笋没熟,心里可惜,没让秀兰挖。这下子,秀兰眼瞅挖出的竹藤笋,心里害怕,又一想已经挖出,埋掉也不再长,不如装回让爹尝尝新物,就放进草编圆袋盒。竹藤笋放进去,心里却闹腾得不安宁,又不由抬头向四下里望。正好这时,地畔子里冒出一颗头。秀兰大吃一惊。她看清了,是昌泽!
昌泽从地畔里钻出,直朝秀兰走过来,腿拌得竹藤笋蔓“哗哗”响。秀兰一时木呆呆地,惊得不知说什么好。秀兰清楚,这昌泽货色不正,年近三十,还未娶媳妇。人说他懒得烧着吃,晚上睡觉,尿水子一胀,就往窗眼子里外头浇。太阳出来,臊气难闻。年轻人农闲时都外出打工挣钱,他手往袖子里一缩,到处转悠,嘴里还说:“好出门不如薄家里坐。农家人嘛,没什么技法能挣得什么的钱呀?”他屋里精腿子打得光床响,没个女的愿跟他过。这时,见昌泽直直走近,秀兰只是定定瞅着,一动不动,大气也喘不出来。
昌泽走近秀兰,伸手从草编圆袋盒里取出竹藤笋,冷笑一声,说:“秀兰,这是做什么哩?竹藤笋又没长腿,它咋能一下钻进你的圆袋盒里?”秀兰就软软地瘫在地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跟着眼泪“唰”地掉下来。秀兰说:“昌泽哥,这一颗,是我挖野山龙带出来的。我爹屋里病着哩,想吃颗新竹藤笋……让了我呀,昌泽哥!”昌泽说:“让了?说得容易,我的竹藤笋常有人偷哩,我等了许多天抓不住人。你究竟挖野山龙还是挖竹藤笋哩?”秀兰一听,就说:“我就这一回,从来也没偷过,你让了啊,昌泽哥!”昌泽又说:“一回也好两回也好,反正我逮住的是你。就让你,没那么便宜的。”秀兰便又哭,哭着说:“昌泽哥,我再也不做这事了。竹藤笋给你,你放了我,昌泽哥!”昌泽就说:“放的话好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哩。答应了,我放你,还保证不给别人说你偷的事儿!”秀兰说:“什么事情?你说!”昌泽却不说了,眼睛直直地瞅住秀兰的脸。秀兰又问他什么事情,他还是定定瞅住秀兰的脸。秀兰就避开他贼贼的眼光。昌泽却猛一把抓住秀兰的胳膊,连声说:“答不答应?秀兰你说。不答应,我就把你做的事情抖开哩。”秀兰眼泪就又下来了,挣挣胳膊,昌泽抓得牢,便说:“不答应!昌泽哥,胡闹不得!这事情我不答应!”昌泽硬硬地说:“有什么闹不得?你不答应我就抖哩,看你顾惜名声不顾惜?”说着抱住秀兰,手在她身上乱摸。秀兰大声说:“不敢!昌泽哥,你放开我,不放我就喊人了!”昌泽嘴里喘喘地说:“你喊你喊!我不怕丢人,看你怕丢人不怕?”就死死抱住秀兰不放。秀兰用劲挣扎,俩人便在竹藤笋地里翻腾。滚来滚去,竹藤笋蔓压得乱糟糟的。到底还是昌泽力量大,硬把秀兰压到身底,秀兰的眼泪就“唰唰”地淌到土壅的竹藤笋堆上。
二
初九逢集,秀兰昨晚上一宵没睡着。天蒙蒙亮时迷迷糊糊刚有了睡意,她娘就叫开了。娘一叫,秀兰便起身。梳洗打扮整齐,手绢包一块包麦面酸菜饼,提上野山龙出了门。出得大门,转过屋巷墙角里闪出了昌泽。秀兰一见昌泽,就不由气上来,只觉一股子黑血涌上头顶。她没说话,直接往前走,昌泽窜过去拦住她。昌泽说:“秀兰,打扮得新鲜的,走亲戚去还是到城里去?”秀兰不答应,躲开他往前走。昌泽又说:“要到城里去,我俩就搭个伴,我也要去哩。”秀兰一听,就气呼呼地说:“青天大白日的,有虎狼呀有什么哩?谁把城里头摸不着?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路。”昌泽“嘿嘿”笑笑说:“我借了辆单车,我带你走。”秀兰便骂开他:“谁稀罕你带哩?我腿没折没断,我会走。”说罢走了。身后昌泽还在“嘿嘿”笑。
这文曲坡正在山里,进城要坐上进城的拖拉机绕着四英岭山脚,一上一下整六里路,才能走到墟镇上汽车走的大路。秀兰挤上拖拉机时,太阳刚探出来。她看到东山上如同架了颗红红的火球,山村的早炊的烟雾飘呀飘地,化到空中,绿茵的稻田、竹藤笋丛和由青转黄的包麦便都亮出来。她不由觉得有股热乎乎的东西涌上,整个胸脯里都暖暖的。她忘了几天来搅乱人心的事儿,心早飞到城里去。
拖拉机到了城里,已是天大亮时候。城里人多,快到农忙时节,农家人都来赶墟集。簸箕、筛子、木杈到处都是,绳子、扫帚、刀镰、磨刀石随处可见。秀兰到了药材市场,街道两边齐排排坐满收野山龙的,嘴里都喊着“野山龙快来”。秀兰不急卖,她一个转身,问明价钱:一等八元,二等七元五,三等七元。走到了一个收野山龙的中年人跟前。秀兰的野山龙又大又匀,该定一等。中年人摸摸野山龙,却说:“妹子,野山龙是好野山龙,只是没晒干,算按二等我要了。”秀兰就说:“晒了几个太阳哩,都干干的了,咋的不干?”中年人又说:“干的不沾乎。你看,一捏,都沾到手心里了。”就抓一把野山龙,再撒开,果然手心里沾了几粒尘。秀兰一试,也沾了几粒。中年人就说:“你看,试一试就知道干不干了,二等咋样?”秀兰摇摇头,她说:“天气热,手心里有汗,当然就沾上了,这样试不合理!”中年人说:“都这样试,不信你问问其他人。二等卖不卖?”秀兰就又摇头,提上野山龙要走。中年人却又叫:“来来来,一等一等,要了算了!”秀兰就让称。称杆翘起来,中年人说:“五斤整!”秀兰不信,她说:“屋里称过,明明五斤三两哩,咋就少了三两?”中年人说:“你看秤呀,我哄你,秤也哄你?”秀兰一看,果然压在五斤的秤点上。秀兰怀疑他的秤有鬼,她心一横,也大声说:“我的野山龙秤过,我不卖了!”说罢,秤盘上去取野山龙,中年人却死死扯住不松手。
正吵叫时,人群里钻出一人。秀兰一看,是昌泽!秀兰便不说话了。昌泽急急地奔到中年人跟前,一把抓过秤盘上的野山龙,大声说:“拿来,买卖自由哩,你男子汉,咋能欺负一个女的哩?”中年人见来个年轻人,人高马大,立刻矮了半截。他顿了顿说:“你是他的什么人?”昌泽说:“是她家男人!咋哩?”中年人一听,一下换上笑脸,口里说:“重称哩,你拿来!”昌泽说:“不卖了!”野山龙递给秀兰。秀兰却没接,沉了脸,气呼呼给昌泽说:“我不图钱多少,你叫他重称!”中年人就又重称。秤杆又在五斤三两的点上翘起。秀兰接过钱,转身走开。
昌泽追上秀兰说:“秀兰,明明湖北人收八元五哩,你咋不卖给湖北人?”秀兰满脸不高兴。秀兰说:“你嘴里说话收拾紧些,舌根胡嚼什么哩?”昌泽“嘿嘿”笑笑说:“是哩,我说不是,先把那人唬住再说嘛!有谁知道哩?”秀兰就说:“我走我的路,你不要跟着我!”昌泽却死活缠住秀兰。一阵子又叫秀兰去食店吃饭,一阵子又叫去逛百货大楼。秀兰站下了,不好气地瞪着昌泽说:“要吃饭你自去,逛百货你独走,我不想跟你去哩?”昌泽见秀兰果真生了气,就一人没趣地离去。
秀兰先到药店给爹抓了药,就一直朝南边铺面的一条街走。那里有雄伟念书的县中学。远远看到中学门口的大木牌,秀兰心里就“咚咚”打起鼓。校门里,学生们出出进进,秀兰打着转转,不敢进去。她紧定瞅住进出的学生。那些学生胸脯上别一块白牌,头都仰得高高的。有的戴着眼镜哩,她心里就酸酸的了。心想人家的爹娘咋养的,能到这里面念书。那三层高的白白的大楼里一坐,玻璃窗里全城的什么都能望见,美气死了!雄伟哥命好,也能到这里面念书。一想起雄伟,她就盼他这时能从门里出来。正想着,果然见远远走来的一个,像是雄伟。手提一本书,头也高高扬起着。走近一看,果真是雄伟。雄伟没看见秀兰。他脚下走得快快的,嘴里还动弹着,如和尚念经一般。秀兰暗暗笑了,心想念着书的连走路都一模一样,头高高扬起,骄傲得很!怕是爹娘都看不见哩。雄伟快走过了,秀兰就喊一声:“雄伟哥!”雄伟头便“唰”地转过来,看见她。秀兰话一出口,雄伟脸一红,问秀兰:“你进城了?”秀兰说:“嗯。你干什么去哩?”雄伟说:“想到外头背书去哩!”秀兰就问:“学校教室里好,为什么到外头去?”雄伟又说:“外头寻个僻静处,肯背得下。”秀兰便说:“那你背去,我回了。”雄伟却硬叫住她:“秀兰,到宿舍里喝口水去!”秀兰就跟他到了学生宿舍。
宿舍里有几个学生,斜眼看着秀兰。雄伟哄他们说:“我妹子来了!”学生便都点点头,不看她了。秀兰喝着水,掏出包麦面酸菜饼吃着,心里头觉得“扑酥酥”地,暗想,要真是雄伟哥的妹子就好了。雄伟坐到铺板上,半天无语。又抬头死死盯住上铺铺板底下贴的几张纸。秀兰见那纸上画满渠渠道道,看不出名堂,就偷眼看他。见他眼窝又下陷了,上唇和下巴都长出胡子,秀兰就说:“有时间该把胡子刮刮,看你长得像什么样。”雄伟就手摸下巴笑了,笑完又盯住头顶的几张纸。秀兰见他时间紧,不想打扰,就两口喝光水,起身要走。雄伟手捏一本书,又送她出来。秀兰边走边说:“你要爱护身体哩,看你的脸色吓人的。”雄伟“嗯”一声。到学校大门口,雄伟停住脚步,说:“秀兰,我不送你了。再进城就到学校里来。我每次见你,不知咋搞的,我心上就多了一股劲,想着非考上不可。”秀兰便脚底里站住,望着他,思量不透这话里的意思,又不好意思问,就放在心里闷。后来常常想起这些话,就好后悔当初没有刨根究底的问个明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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