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他的“厚皮班”

发布日期:2019-06-10 来源: 分享到: 【字体:  

◆ 陈业基


在我的记忆中,我爸年轻时是很帅的:高挑的身材,白白净净的肤色,五官端正脸面俊秀,脚长手长。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人见人爱的“男神”。只因我爸是孤儿,三兄弟只有“半爿室”(“半爿室”,方言,即半间房子),直到二十岁上还娶不到老婆。我妈与我爸是同一村子里生长的同龄人,打小就认识,土改时又都是乡里的积极分子,常常一起去孟里乡参加会议,日久生情,后来就有了我。公社化前,县青年文工团招人,乡里便把我爸举荐过去。由于我爸舞台悟性好,嗓音甜亮,又曾在乡里当过团干部,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和号召力,组织上便安排我爸当文工团团长。于是,我爸便带领一团人经常到各个乡村又唱又跳,有时也会来一段琼剧,深受群众的欢迎。

我妈嫁给我爸时,外公是极力反对的,一是因为我家穷,二是因为我爸长得太“像样”(“像样”,方言,即漂亮)了,不放心。我妈是个倔强的女人,说:家穷,我有双手,不怕;人“像”(“像”,方言,即美),我管得住。说归说,但我妈对我爸和其他女人一起又唱又跳,还和陌生女人搭档表演夫妻剧,心里也是酸酸的。后来,琼东乐会两县合并,合并后的县政府设在嘉积镇。由于合并,县里新成立了剧团,青年文工团就显得多余。所以,原琼东县的青年文工团便就地解散了。听说我爸当时被组织上安排到县汽车站工作。原先我爸他们文工团活动在“县城”(即现在的塔洋墟)一带,我妈还能管得住;而我爸如果上市工作,市上的女孩又白洁(即白净)又开放,我妈怕管不了。于是,我妈就跟我爸闹,甚至闹到在榆林军分区工作的伯父那里。伯父和三叔早已在外参加工作了,因此他早就有三兄弟中必须留一个在老家照看家室的念头。我妈这一闹,正中了伯父的心怀。他便回来找有关部门,要求组织重新考虑安排我爸到大队任职。组织上答应后,伯父还以“听从党的召唤,服从组织分配,在哪都是为革命工作”等当时时兴的话来做我爸的思想工作。从此,我爸就在大队部干了大半辈子。

“文革”结束后,文艺复兴,百花齐放,“文革”中被禁止的古代戏剧开始出现在我国大大小小的舞台上。那时,大队部为了丰富社员们的文化生活,也开会讨论决定成立一个表演古代琼剧的“草皮班子”,本地人称之为“厚皮班”(“厚皮”,即皮厚不怕羞之意)。这个“厚皮班”,就交给我爸来带。这也算是做到“人尽其才”了。工作安排上,我爸除了负全责外,还具体负责“厚皮班”演员的选拔、练戏、出演。而“厚皮班”的服装、幕景,以及练戏时演员的伙食等大队部则安排另一位干部负责。

我爸不负众望,很快就搭起了一个“厚皮班”。这个“厚皮班”的主要骨干大都是我们村里那些原来在县青年文工团的人员。“厚皮班”中,“冲脚”(“冲脚”,海南话对小生角色的称呼)这一角色由一个叫做仕爹的人来担当。这个仕爹人长得高大俊秀,“么”(“么”方言,即那个)“鼻腘”(鼻腘,方言,即鼻子)梁长得直直的,但皮肤黝黑,每次“打面”(“打面”,方言,即化妆)时都必须先在脸上“打”上厚厚的一层白粉才能描画。经过“打面”之后,仕爹判若两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酷毙”了。据说,他后来的妻子就是因为当年看戏时对他的色相着了迷,“死死”(“死死”,方言,“死抓不放”之意)将已经有了孩子的他追到手。仕爹“打面”“像”是“像”,但却是“鸭扬”(“鸭扬”,方言,即公鸭)声,唱戏“甲”(“甲”,方言,合乎之意)“板腔”(“板腔”,即唱腔曲调),但就是声音嘶哑,人家听不清楚。要不然,当年他早被县剧团选中了。演正旦的是一个叫做美“麦”(“麦”,方言,指的是年轻的女子)的人,生得很“像样”,腰细且软,行路起来“软软漾漾”(“软软漾漾”,方言,应是婀娜之意)的,很迷人。“打面”起来那就更“像”啦。他的老公当年是我们村中的大才子,他俩的结合是才子配佳人,绝好的一对。但美“麦”唱戏却经常跑调。好在农村人看戏只看热闹,故也能应付过去。演“杂脚”(杂脚,方言,指在剧中打杂的男角色)的是一位叫做友哥的人,这个人嗓门大,喜欢一边“行”(“行”海南话中保留的文言词,即“走”)路一边唱“戏截”(“戏截”,方言,即一段半段唱腔),千米之外的人都能听得到,就是缺乏舞台经验,好在他胆大“不识羞”(即“不知羞耻”),故也能凑合。我爸唱做功夫不亚于专业演员。他在剧中扮演县官,戏份不多,却能镇台。在破犁洋上干农活时,我曾听过我爸在田头来一段《张文秀》的“程途板”(“程途板”,系琼剧一唱腔),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有人戏称,我爸唱戏不用装“喇叭”,远在大春坡的人也能听得到。但因大队事务多,我爸只能在剧中扮演戏份少的“三指”(本地人将那些三等角色叫做“三指”)角色。“文牌”(海南人称乐队为“文牌”)的“头手”(头手,即第一把手)“三父”(“三父”,海南话,即师傅)是一个叫做富叔的人,他的“鼓哒”(鼓哒,海南话,即梆子)打得有板有眼,远近闻名。他原在县剧团拜过师,后剧团裁人时回家务农。由他组织起来的“文牌”多是老人,因为当时青年人会拉二胡会打扬琴的人并不多,而乐器都是大家各自从家里拿出来的。

参加“厚皮班”的演员练戏或演出时在生产队里记满一个劳日的工分,大队不再发补贴。大队统筹粮款作为“厚皮班”练戏时的伙食开销。为了节省开支,演员的服装和幕布都是女演员休息时裁剪的,后台幕布缝制好后还请学校美术老师在上面画布景。不到两三个月的功夫,我爸那个“厚皮班”居然“有模有样”地出台了。

那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大队选择了军坡日将我爸那个“厚皮班”推出前台。演出地点就在学校的操场上,演出的广告四处张贴。演出的那天早早就有老人和小孩拿来凳子放在场上占位置。当晚,由于不卖票,故戏场上人山人海:有坐着看戏的,有逛戏场寻开心的,还有不少商贩在戏场后面摆摊叫卖果蔗零食,整个戏场热闹非凡。戏台一角锣鼓“揸”(“揸”,方言,即钹)一响,戏幕一拉开,人头攒动,“么”眼齐刷刷地投向戏台。戏台上从学校借来的几盏汽灯很刺眼,还嘶嘶地响着;飞虫不时扑打在汽灯镜面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出来啦,出来啦!”人们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那晚,不大喜欢琼剧的我也陪着我妻子、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在台下坐着,耐着头皮从头看到尾。虽说那晚我爸和他的“厚皮班”演出很卖力,虽说那晚戏台下笑声掌声此起彼落从未间断,但我对我爸那个“厚皮班”的演出水平却不敢恭维。叫它“厚皮班”,真的是名副其实。不过,我对于那晚戏场热闹的场面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不知道是我爸那个“厚皮班”演出“好”还是广告打得远,居然有附近公社一个村子在他们村军坡日派人来“绑戏”(海南人将包场请戏团演戏叫做“绑戏”),我记得那场戏包场费为七十多元。我爸那个“厚皮班”着实高兴了好几天。到了演出的时候,我爸趁着无戏份时跑到台下看看观众的反应。下面的观众只有区区五六十人。他们中有的说,“么”“冲脚”生得都“像样”,只是“么”声都跟“鸭扬”一样样;有的说,“么”正旦做戏行“么”路真好看,“知做”(“知做”,方言,即“怎么”的意思)唱戏总是不“甲”调呢?又听一老者在一旁劝说,好了好了,就别说了,还不是咱村过去曾有人得过麻风病,几十年都没有剧团敢来咱村演出了,人家能来就不错了,不要挑三拣四的。我后来听我爸说,他听了那位老者的话后,整个身子打了一个颤,“鸡子皮”(即人因惊怵皮肤上起一层疙瘩)“痹痹”(即麻麻酥酥的感觉)的。

那场演出,成了我爸那个“厚皮班”出场商演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戏。回来后,大队根据我爸的提议,很快就将“厚皮班”解散了。

虽然我爸那个“厚皮班”是短命的,但我觉得,它在我们村农民文化生活中确实有过闪光的一页,因此,至今我还记忆着。

(文中演员的名字均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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