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邦盈
永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省城的新世界大超市工作,她见惯了来自五湖四海衣着华贵举止高雅的人们。她相信这些天天都见都不认识却又脸带笑容的人们中,不乏明星名人富豪官员老板王子和公主。永爱感触最深的一点是人家的说话,普通话,特别是像电视上那样的普通话,真是让人听了从耳朵里一直舒服到心里。人家那样的说话才叫做说话,人家的高贵一说话就能看出来。海南话不行,粗粗俗俗。女孩子人家叫“大妹小妹”,海南话叫“杂啵子”;男孩子人家叫“大哥小弟”,海南话叫“公爹子”;“用餐”和“加咩”、“解”手和“放歹”,意思是一样,档次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永爱在城里五年时间先后谈了六个男朋友,前五个她都抛弃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对方不讲普通话。运强就不同,虽然是从农村出来的,但是普通话不错,永爱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点。人跟喜欢走,爱情也一样。嫁给运强没多久,孩子就跟着来了,问题也跟着来了。运强的家在乡下,夫妻俩都在城里,把孩子送回上百公里远的农村那是绝对不行的。永爱考虑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乡下人都说海南话,讲海南话的孩子有什么希望呢?请保姆也不可以。他们住的只是一个租来的十五平方米的单间,保姆来了住哪呢?还有工资呢?最后的决定是把运强乡下的母亲叫来。母亲不需要给钱,住的就在房间加一张八十公分宽的竹床,然后在他们夫妻睡的床前拉上一张布帘。做饭的地方就在厕所里,搬一张木椅放上一个电磁炉就是做饭的地方,饭菜做好了再搬出来,厕所就又是厕所了。
老实说运强的父母在乡下也不怎么样,要说有什么威信的话就是年纪比较大,村里人都不跟他们吵什么架,还比较尊重地叫他们文明公心敏婆。老大和媳妇已经和她两老分开过,房子也非常破旧。进城的时候村里人都说心敏婆呀有出息了进城享福了,心敏婆也笑得一脸的沟壑。想不到情况竟是这样!住的地方像巴掌一样大,儿子和媳妇说话也是说咿咿呀呀的国话。
“算了。”心敏婆想,“为了孩子为了孙子,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吃住的问题解决了,运强母亲的说话又成问题了。开口就是海南话。“洗澡”她说是“齐约”,“屁股脏”她说成“嘎村伤”,“那个人”就说是“莫它吊”。永爱心里非常烦,话都说得乱七八糟的,孩子以后怎么办?幸好孩子还不会说话。
孩子该叫什么名,这件事也让永爱头疼了好久。运强姓吴,接下去的排序是日,叫日什么呢?夫妻俩把好多好多的“好字”都想过了,比如“福、富、贵、亮、新、优、和”等等。关键就是那个“吴”字,跟“无”同音,没有的意思。没有一日福没有一日贵没有一日和,多惨呀。想不到起一个名字比生一个孩子还要难。后来问了个先生,名字的问题才解决了。先生说叫吴云吧,天上无云就晴朗,天空晴朗就是好日子。
吴云会笑了,一张小嘴就像一个神秘的洞口,还有两个可爱的酒窝呢。当奶奶的显然很激动,手指指着吴云翻来覆去地说:“你看,你看,他‘枪’了,他‘枪’了。”
吴云的笑没有了,婆婆的笑还留在脸上呢。
永爱也在场,不过看了孩子一眼她就把目光停在婆婆的脸上了:“妈呀,你怎么那样跟他说话呢?”
“密啊?我戴做刚他讲话啦?”
“是笑。你怎么说是‘枪’呀‘枪’呢?是笑,知道不?”
“叫?”婆婆的耳朵有点背。
“叫什么叫?是笑!”永爱显然已经有点生气了,“你不要跟他说海南话知道不?”
“密跟那?你叫我不用刚他讲海南话?”
“对呀。你跟我们说一下可以,但是你绝对不能跟孩子说。”
“那我刚他说密话?”
“讲普通话。”
“普通话?你叫我讲普通话?”
“对呀。妈呀,你知道你讲海南话对孩子影响多大吗?你知道你这样会毁掉孩子的前途吗?”
“哦仰前途,吴云还不会讲话呀。”
“他不会讲也会听呀。”
“只是我也不会讲普通话呀。”
永爱几乎噎住了,停了一下才说:“你不懂可以学呀。”
“密啊?你叫我学说话?”
“对呀。学讲普通话。”
“媳妇呀你知我哇多岁不?”
“多少岁你都要学。难道你不想你的孙子有前途吗?”
“该密啊?”心敏婆就不明白了,“我又戴做拦着你子的前途了?”
“妈,你听我说,普通话,就是国话,就是全国人都讲的话。一个人要想走出去,要想有出息,就必须讲普通话。你看电视上的人,做官的,做生意的,做学问的,做演员的,什么长什么长,什么家什么家,什么者什么者,哪一个不是讲普通话的?他们哪一个不体体面面的?你想不想孩子将来有出息,首先就看你讲不讲普通话。你说你讲海南话,你怎么去跟人家交流,你能够走出去多远,你能够做多大事?”
运强回来了,听了永爱说的话,当即给予了肯定:“妈,永爱的话是对的。”
儿子媳妇都站在一起,心敏婆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反对了,只是心里的担忧越来越多。
“你囊是叫说我以后不用说话了吗?”
“不是叫你不要说话,是叫你要说普通话。”
“我不拌讲呀。”
“不懂就学嘛。”
“你囊的意思是叫我去学校?我七十多岁了知不?”
“上什么学校,学普通话还用上学校?跟我们学就可以了嘛。”
“跟你们学?”
“对呀。”永爱又补充说,“妈,你记得啊,你在学会普通话之前,我们之间说些海南话也可以,但是在吴云的面前你绝对不能说呀。”
“做得啦。”为了孙子的将来,心敏婆也就答应下来了。
“还有啊,以后在吴云面前看电视你就不要看海南戏了。”运强也做了一点补充。
“密啊,不用看海南戏?”
“对呀。你说现在还有多少人看海南戏呢?”
“妈,你说现在还有多少人看海南戏呢?除了老人,就是公鬼看了。以后老人老去了,海南戏也就绝种了。”
“海南话不会也绝种了吧?”
“没人讲也就自然没了呀。”
心敏婆听着听着都怕了。要是还不快点老以后怎么说话呢?
“也好了,不莫海南戏也做得了。”心敏婆说。
话说起来并不难,事做起来就不容易了。人的嘴巴就两个功能,一个是吃东西一个是讲话,只能吃不能讲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看着孙子白白胖胖的样子,手舞脚踢的,笑得人心振奋的哭得满脸通红的,还有呜呜的好像要说话了的样子,还有抓起什么都要往嘴里塞的样子,心敏婆都激动得不得了,可是不能有什么表达,只能看,嘴里也只能呜呜地响应。你知道她的心里多难受?
事实上普通话很不好学,虽然永爱和运强也比较用心教,心敏婆也比较虚心学,但是两个老师就是教不好一个学生。主要的问题是发音不准,人老了舌根硬了转不过弯来,结果说出来的话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海南话,或者半生不熟的两者夹杂在一起。
永爱说:“妈,你那样说就不知道是什么话了。你千万不能那样跟吴云说话啊。”
普通话说不了,海南话又不能说,海南戏也不能看,心敏婆真是生生憋死了。夜晚的时候,有空了她就一个人出去,跟星星说话,跟黑夜诉苦。每当夜深人静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心敏婆才觉得舒服了许多。这时她可以痛痛快快地说话,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怎么说怎么说。
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在儿子和媳妇的耐心引导下,心敏婆总算基本上可以用普通话说吃饭洗澡睡觉大小便擦地板之类的话了。又过了几个月,她也多多少少知道电视上的人在说什么了。就是说她可以和孙子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了。
吴云开始说话了,虽然只是“妈,奶奶,爸,狗狗”之类的一二个字,但是已经令全家人兴奋不已了。还能“咯咯”笑出声来呢。有好几次,不知道是吴云搞不清还是心敏婆听不懂,吴云在叫“奶奶”的时候心敏婆就“哎哎”地把双手伸出去,吴云却把心敏婆的手打了回去,然后掀开妈妈的衣服把嘴巴凑了上去。原来他要吃奶。心敏婆笑了,笑过之后她又暗暗地想,普通话怎么把阿婆说成女人身上的那个东西呢?
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心敏婆基本上也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了,也基本上习惯用普通话跟人家交流了。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水平很低,跟电视上的人差得很远,跟超市街上的人也有很大的距离。
“能习惯就好,能坚持就好,会越来越好。”
儿子和媳妇都给予了肯定表扬和鼓励,心敏婆这回放心了,不会阻碍孙子的前途了。
心里高兴了,就想着找个人说话。心敏婆就叫运强拨了运刚的电话,叫运刚把电话给爸爸,她要跟老伴说话。谁知说了好久对方都搞不清楚她是谁,她只好用海南话大声地说:“我是心敏,戴不?我是心敏,我是心敏你戴不?”
可是对方还是不相信,还是以为她是骗子,心敏是自己的老婆,她怎么能讲普通话呢?永爱也在场陪吴云玩,看着婆婆一句比一句大声地说着海南话,连忙说:“出去出去,到外面打。”问题是心敏婆到了外面对方又把电话给挂了,心敏婆只得自己跟自己说算了过年回去再说了。
过年了,心敏婆和儿子媳妇孙子回到乡下了。村里人非常高兴,都一批又一批地来,问问他们城里的工作生活,问问孩子乖不乖都会做些什么了,问问城里有没有别的工作可以做,还送了一包一包的糖凸封甜粑。心敏婆也非常高兴,也跟大家聊这聊那。永爱却怕了,一村人,讲的都是海南话。特别是有些人竟然拉着小吴云的手,问你妈密名嘞你爸密名嘞你去哦要不,好像非常亲热的样子非常关心的样子。有些人甚至抓着吴云胖乎乎的小手往鼻子下很努力地嗅了又嗅,还咧着牙说是嘎嘎嘎,好像很香的样子,很好吃的样子。小吴云也乐得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永爱看在眼里怕在心上,都说海南话,这样还得了。于是抱起孩子就走,好像一村人都患了传染病,会传到孩子的身上。
过正月初一,永爱就抱着孩子回城里去了。她嘱咐说过两天母亲再和运强一起去。村里人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都问是不是吵架了。心敏婆给出的解释是她不想孩子讲海南话,一村人都非常惊讶,谁信呢!
后来一连好多年了永爱和她孩子都没有回乡下过年。有人悄悄地向心敏婆打听:是不是离婚了?
“没有呀。她不想孩子说海南话。”
“谁信呢?”村里许多人都说,“海南人不说海南话说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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