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 惠

（一）

告别鲁迅文学院那天，大约是清晨四五点钟的光景。因要赶8点10分的飞机，我不得不早起。当时天还没亮，周围一片寂静，只是门前那条街上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北京早春乍暖还寒的天气，让街道两边的灯光显得尤为清冷。和我一块出门的还有两个吉林的女学员——谢常红和邢馨元，我们同时离开但不同路。她们往北我往南。

我不想和谁道别，因为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哭得稀里哗啦的丑样。然而，当我在门卫处交完房卡打算走出鲁院时，突然看见了他——张俊雨，一个在河北廊坊社会福利院长大的、让我感觉可亲又钦佩的残疾学友。他一个人守在侧门边上，看样子是特意来给大家送行的。路旁的灯光，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俊雨觉得大家对他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他，于是，他总在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地给予回报，总在不停对我们说着“谢谢、谢谢”——这是一个懂得感恩的孩子，我望着他，本想和他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同为脑瘫残疾人，虽然他身体的残疾程度要比我严重，他的胆识和才智却是我无法比拟的，他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在他面前，我自愧弗如。

我慢慢地走上前去，张开双臂，给了俊雨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故作潇洒、头也不回地坐上前往机场的的士。

就这样，我怀着满满的牵挂和不舍离开了鲁院，离开了这个拥有许多温暖和感动的地方——虽短暂，仅有区区的19天，但它会让我想念和回味一辈子……

后来，听说俊雨在瑟瑟冷风中持续等待了几个小时，只是为一一送别他在鲁院认识了19天、拿他当弟弟一样照顾的、来自全国各地的那些兄弟姐妹，我顷刻间泪如雨下……

（二）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那一幕刷新了我对俊雨的认识。

那是在鲁迅文学院残疾人作家研修班学习了一星期后的第一堂分组讨论课，我们37位学员分为四个小组对《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进行学习、研讨。我和俊雨在第二小组。这堂课上，我原本不打算发言。我想着俊雨和我一样，说话不方便，他应该也不会说，那样大家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了。

可当轮到俊雨发言时，他居然开口说了，口齿不伶俐也说了，说得还挺好的，大家都为他鼓掌，这让我非常意外和震惊。太不可思议了！我满脑子都在想：这怎么可能？他是如何做到的？他都能做到，自己为何做不到？……

一想到这些，我便坐立不安、万分羞愧。如果当时地上有缝，我肯定会立马钻进去。看着自信的俊雨，我想着，要是自己能和俊雨一样，大胆发言，那又会是怎样一种场景？这个时候，来自湖南的女班长李梅看穿我心思似的，笑眯眯地对我说：“钟惠，你也来说一两句吧！”

班长当众这么一说，倒是给了我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我卯足劲，和俊雨一样，努力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我感觉我像换了个人，瞬间自信心爆棚。

当然，俊雨给我的震撼不止这一次，他有很多地方都是我需要学习的。他常说自己脸皮厚，我想，或许正是这种“厚脸皮精神”，才让他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吧。

离开鲁院前，俊雨有一个想法，他想给这段日子留下点什么。因此，他拜托他的同学们，每人帮他录一段话，以后想念同学们了，能听听这些声音。最终，大家都满足了俊雨的这个愿望。

我想，这应该也是大家的共同心愿，毕竟今后我们这37位学员能从天南地北再聚到一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在思念如草芥般疯长的日子里，能听见每个人的声音，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三）

在鲁院的日子，每一天都值得我去记忆、去书写、去感怀。

在鲁院的第一个星期，我认识了陕西残疾作家刘爱玲，一个心思细腻、平易近人、温柔体贴的大姐姐，从她的身上我学习到了很多。爱玲姐是我们开班仪式上发言的三位优秀残疾人作家代表之一。她的宿舍就在我的斜对面，我们常常一起下一楼吃饭，上五楼听课。

当爱玲姐在台上发言时，我听得入了迷。她的声音如此好听，轻轻的、柔柔的，像一阵阵春风拂过我的脸颊，舒服极了。记得我们第一次接触，是我到鲁院后的第二天。那天早饭过后不久，我收拾好正打算上五楼，在等电梯时被一个管理员叫住，她好心提醒我今天上课要晚点。见我半信半疑，她便带我走进爱玲姐的房间，说不信，你可以问这个老师。

爱玲姐面带笑容地看着我，先是点点头证实了那个管理员说的，然后她拉着我坐下，和我家长里短地聊了起来。觉着我穿得少，她又从自己的衣柜里拿出一件风衣不容分说给我披上，让我这个怕冷的南方人心底陡然升起一股股暖流。从那时起，我愈发喜欢爱玲姐了。后来，从网上得知她还是她当地的作协副主席、省残疾人作协副主席，我的喜欢顿时上升为崇拜。

我真的想不到，我认识的那个可以和我坐在同一个秋千上说笑合影、把她的御寒风衣借给我穿且一借就是两星期之久的爱玲姐，竟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写过多部小说，获过多个奖项，还受过国家领导人的接见；我也真的想不到，爱玲姐自小所受的那些来自家庭和身体的双重苦难并没有击垮她，相反的，文学这把利剑让她在困境中越战越勇，让她从瘦小到壮大，从脆弱到坚强。

我很庆幸自己能够遇见她，和她成为鲁院的学友，在这个最美的人间四月天。

（四）

其实，在鲁院期间，每个同学都是我学习的榜样。他们是人世间一颗颗虽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却依然熠熠生辉的宝石。

常红姐和馨元是一对非常开朗爱笑的姊妹花，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似乎人世间的烦恼和苦难从没在她们那里发生过。她们都是我在鲁院时认识的好姐妹，也是通过她们，我才见识到了真正的北京。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们和广东的何桂梅一道带着我逛故宫、天安门广场及毛主席纪念堂的情景。之前有几位好心的同学向男班长赵凯提议，让人带着我和张俊雨、许长青等重残学员在无课的时候出去转转，好不容易来北京一趟，也让我们几个开开眼界。

他们原以为会遭到凯班长的反对，毕竟重残学员不好带出去。没曾想我们那位来自辽宁的凯班长爽快地应承下来。一天，大家坐在一起吃早饭，凯班长乐呵呵地对我说，他和他的朋友约好，趁今天不上课，带上我们几个人坐他朋友的车逛逛北京城。

起初我是接受的，后来听说不能下车行走时，我拒绝与他们同行了。我对原本相约好要一同外出的常红姐说我想和她们一路走着去，不坐凯班长的车。仗义的常红姐见我态度坚决，便和凯班长商量：她和馨元、桂梅三人带着我出去，不会有事的。

那一天是我来北京后最开心也最感动的日子。常红姐、馨元和桂梅一路上不辞辛苦的悉心陪伴，让我尽情领略了故宫的恢宏气派、天安门城楼的雄伟壮丽、天安门广场的宽广壮观以及毛泽东纪念堂的庄严肃穆，也让我许久以来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

如今，回忆起这一切，内心依然久久不能平静。我常常想，倘若当时没有常红姐她们几个，我恐怕至今连地铁是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上得了地铁也是个难题，更甭提去圆那个我小时候高唱“我爱北京天安门”这首歌时就在心里升腾起“长大后一定要到北京天安门看看”的梦想了。

（五）

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多少的好事才能换得今生这样一次相逢。感恩给我带来所有这一切的人和事，感恩我生命里所有美好的相遇。此时此刻，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张张由模糊到清晰的面庞，他们由远至近，就这么手牵手站立着，微笑地看着我，我蓄积已久的泪水在他们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时夺眶而出。我想念他们了。

甘肃的吴大哥人好心慈，见我的手不灵便，主动帮我打饭菜，直到我们离开鲁院。他话不多，人却很实在。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常常对他说“谢谢！”他总笑着回应：“不用谢！”在鲁院的那些日子，真的很感激他！

天津的安扬，是一个外冷内热、心思细腻的人。想起那次我坐后面听课听得不清楚，是她给我让的座。还想起我们一同外出游玩时，是她一路上牵着我的手，小心谨慎的样子，就好像她是姐姐我是妹妹。馨元妹妹也是，明明比我小10岁，却像个姐姐一样照顾我，看见我的脸被冻得有些发红，赶紧把我拉到她房间里给我抹这个抹那个护肤的。

河南的李红都和江苏的许长青两位姐姐，她们是我的鲁院学友，更像是我的文学老师，经常给予我文学创作方面这样那样的帮助，每每与她们交谈，总会有颇多的收获、意外和惊喜。她们勤奋刻苦，自强不息，乐观向上，自然也是我人生道路上的老师。

（六）

在鲁院的19天里，我唯一遗憾的是，和其他36位同学相处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好好地熟悉他们每一个人，便不得不面临着分离。

忆起离开鲁院的前个晚上，我们二组学员外出聚餐，回来时我和常红姐在电梯里遇见湖北的同学孟晓霞。她上三楼我们上四楼，平常交流不算太多，可是此时，就连电梯这个狭小的空间都被浓浓的离愁别绪笼罩着。她红着眼圈微笑地望着我们，与我们交谈中竟忘了按电梯楼层的按键。电梯直奔上了四楼，她说没事，可以在这里送送我们。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她分别给了我俩一人一个拥抱和一声“保重”。我转身而泣。

河北的曹树青和山东的朱丽秋两位姐姐，当晚我在房门口见着她们时，她们的双眼也是红红的，像刚刚哭过。我们舍不得分开，都在埋怨时间过得太快。彼此间的情谊在那一时刻升华，变得愈加浓烈芬芳起来。

还忆起联欢会结束后的一个夜晚，大家聚集在一楼的大厅里纵情高歌，一首接着一首，同学们精神振奋情绪高昂，歌曲熟悉的旋律、研究生班几个同学的热情参与以及院里楼外那些扑鼻的花香……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

我想着在鲁院食堂里常常听到发出银铃般笑声的贵州刘文燕，想着临结业时主动给我微信留言、要与我合影的上海陈勤，想着那个幸运的、能在鲁院过生日、一见我就笑的江西周玉萍，想着送给我们女生一人一块做工精美的玛瑙坠子的辽宁赵文凯大姐，想着热心忙碌地为大家录音、给俊雨留下一份念想的新疆广播电台主持人邹立红，想着全国诗歌大赛特等奖或一等奖拿到手发软还特别谦虚的重庆诗人胡云昌，想着听说我原来也是农场人便如同遇见亲人般高兴不已的黑龙江农场子弟张帝龙，想着刚来鲁院就说之前在残联杂志上读过我的作品、让我一见如故的福建赵玉明大姐，想着给我那双穿去北京的凉鞋写过一首小诗的胡若凡大哥和坐在轮椅上也要游遍天下的欧阳胜大哥都来自浙江，都是能说会道、风趣幽默、待人处事彬彬有礼的人。

还想着鲁院的告别晚宴上，拉上我和俊雨一起合了张影留念的、听力和言语都有障碍的云南残疾作家李文。他给俊雨的录音留言只有一句话：“张俊雨，欢迎你到云南德宏来，我在这儿等着你！”这句话看上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可能有些人并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劲才说出这番话来，而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听完他说的，我热泪盈眶。

其实，和大家在鲁院共同度过这紧张又松弛、温暖又温馨的19天，对我而言，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也是一段值得回味和珍惜的人生。感谢我的鲁院同学让我拥有了那么多的关爱和友情，我是带着满满的祝福和沉甸甸的收获回家的。

（七）

在鲁院，我又重新做了回学生，和我36位亲爱的同学们踏着老式的电铃声，坐在5楼的教室里，一起做着插上文学的翅膀越飞越高的梦。虽然我的内心仍旧诚惶诚恐，然而，此后的每个夜晚，我的梦境里，有了这样一些可亲可爱的笑颜，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极易感动的人，麻木和冷漠永远不属于他们。他们与我同在，我自此不再孤独沉眠。

春天来了，在北京八里庄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开始轻轻飞扬起了漫天的柳絮儿。紫藤、泡桐、玉兰、樱花、桃花……一朵朵，一串串，在枝头争相绽放，好不热闹。而我，在这个寒意未消的早春，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北京的温暖。

呵！此刻远在海南的我又想起你们来了，我的鲁院同学，近来一切安好？是否有小小的忧伤和不快？请不要让它们长久缠绕你们，希望你们都快乐！希望明天的我们变得更好，更敞亮！世界打开了，心灵放飞了，离梦想就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