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情结

发布日期:2019-08-01 21:41 来源: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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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德才


下了飞机,走出候客厅已夕阳在山。参加高中毕业二十周年旅游聚会的同学握手告别各奔东西了。永琼家在乡下,离市区有三十多里路,要赶到汽车站乘车回去。海花是市一中的文艺老师,在市里有房。他们都要回市里去。海花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和永琼一块往市区去。

出租车徐徐前行,车窗外远处郊野碧翠、暖燕双飞,近处绿肥红瘦、景致宜人。出租车内,海花与永琼四目相对,万语尽在无言中……


永琼和海花是同乡人,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同学。小学毕业后,双双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由于当时从乡下到县城还没通车,他们都住校,每个星期六一起走三十多里的山路回家,星期日从家里挑着一个星期在学校食堂吃饭所需的米和用品一起返回学校。海花是女孩力气小,每次上学都是“琼哥你挑担子前头走,花妹我蹦蹦跳跳跟后头”。他们爱好相同,都喜欢文艺,一起步行上学那是一路山风一路歌。他们都是校文娱队的主力队员,演黎族歌舞永琼是黎哥海花就是黎妹;演小话剧《工地情侣》他们俩扮小俩口笑翻了全场观众;特别是在高中时县里举行全县中学文艺汇演,永琼饰大春、海花饰喜儿演出的《白毛女》片段,竟获得了全县一等奖。至今他们还都保留着当年演出的剧照呢!

让他们心儿怦怦跳的还是那天的那件事。

那是上高二时的一个星期天,一大早就下起了大雨,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停下来,永琼和海花急急往学校赶去。泥泞的山路老是跟他们开玩笑,上下坡时他们不得不拉着手,有时偶尔一滑,两人相抱弄得都红了脸。天渐渐暗下来了,他们来到那条山沟边,本来平时这沟水仅仅没过脚背而已,今天却已急流如泻。

“琼哥,怎办?”海花怕了。

“我下去试试。”永琼脱了衣服只剩裤衩,蹚了过去,水最深处就淹到永琼的胸。他心想:水流虽急,但仅没胸肩,自己过去没问题,而这水差不多就没过海花的鼻子了,她肯定过不了。

他蹚了回来,蹲下身子。

“海花你骑在我肩上,我驮你过去!”

“这……”海花犹豫了。

“时间将晚,反正没人看到,赶快来吧!”永琼叫海花抱着他的衣服和两人的物品,海花跨到永琼肩上,叉开双腿挟住永琼的后背脖子,两手小心翼翼地抱着永琼的头。永琼站起来,谨慎地驮着海花一步一探,在海花提心吊胆中过了急流。

“琼哥,我……”过了沟,海花两脚着地,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永琼,少女的脸像熟透了的苹果,在永琼光滑的背上亲了亲……

高中毕业后,他们都考上了省艺术学校。不料永琼的父亲那年在一次抗旱打井时遇上了塌方,被埋在井下,等到挖上来时已断了气。他妈本来身体就弱,经丈夫亡故的剌激,竟突发脑中风瘫痪在床。永琼是独子,就这样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海花从小就没了妈妈,靠爸爸养大,虽考上了大学,但要由身体多病的爸爸供读也是困难重重。海花想:反正琼哥也上不了大学,我们俩就都回乡劳动好了。海花知道,他心里有她,将来两人结合那是水到渠成的事。

然而,不知什么缘故,一个在城里开公司的远房亲戚,却满口应承下了海花读大学的所有费用。海花的爸爸便硬是催着她去上大学。琼哥也极力赞成她去争取前途,她就去了。

海花读大一下学期时,爸爸病危,她匆匆赶回家中。父亲躺在病床上,有气没力地把那位远房亲戚赞助她上大学的意图告诉她。原来,那远房亲戚已好久不来往了。他是海东开发公司的老总,只有一个儿子叫家宝。家宝也在县城中学读书,比海花高两个年级。家宝早就认识当时被称作校花的海花,心中老是惦记着。高中毕业后他没考上大学,便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得知海花没钱上大学的消息后,他把想法告诉了父亲。于是这个“远房亲戚”便暗地到海花家认起亲戚来,并跟海花父亲议定,由他们提供海花上大学的全部费用。面对家庭的困境,海花父亲答应了“远房亲戚”的“好意”。

“海花,爸没本事,只能持此下策。你要努力读书,将来有了出息,或许就可以自由选择了。”父亲临终时两眼呆呆地看着身旁的海花和永琼。父亲病重期间,全靠琼哥扶起放下洗身煲药喂粥喂水端屎端尿。父亲断了气,可睁大的双眼老是合不上,海花悲恸地抚合了父亲的双眼,在琼哥和“家宝表哥”的帮助下安葬了父亲,从此便以校为家了。

再说永琼,自当年回乡后就担起了家庭重担。一边要照顾卧床不起的母亲,一边要忙地里的农活。他是搞文艺的人,唱歌跳舞演节目那没得说,但干体力劳动就得从头学起。幸好有阿蓉的帮忙,他才渐渐渡过难关。

阿蓉家在数百里外的另一个县的山村里,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她外婆家就在永琼的村子里,距永琼家不到50米。外公早亡,阿蓉妈是独女,远嫁后便遗下外婆孤单一人。阿蓉从小就离开父母到外婆家来跟外婆一起生活,初中毕业后就回外婆家劳动。永琼高中毕业回来时,她已是20岁的大姑娘了,红扑扑的圆脸,长睫毛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粗壮的腰肩,圆润的手脚,笑声如银铃,行走一阵风,满满的青春活力。干农活,她挑起放下轻松自如;砍柴挑水、犁田插秧都是一把好手。她同情永琼,安慰着他。不用永琼开口,她就主动把永琼家的活儿揽了过来。她理解永琼是男孩,照顾母亲多有不便,就像亲女儿那样照顾永琼的妈妈,给永琼的妈妈擦身子、换衣服、换尿布、端便盆。弄得永琼妈妈都不好意思了。她性格爽朗、办事利落,好像什么都难不住她似的。山区的交通不太方便,她便买了一部“三脚猫”(三轮车),载人载货,往返于乡村和县城之间,给乡亲们带来许多方便。乡里人都称她“三脚猫大姐”。

永琼十分佩服和感激阿蓉,但心里总会时时想起海花。那天阿蓉的外婆来探望躺在床上的永琼妈妈,说永琼和阿蓉是最好的一对,他们结合是你舒心我安心。永琼妈含泪笑了,永琼却心跳加快乱了方寸。

海花大学毕业了。她考取了教师资格证,成为县城中学的一名教师。收到教师聘用证书的那天,她满心高兴地去琼哥家。刚到门口,便见琼哥拉着一个约一岁正蹒跚学步的男孩,见海花来了,便教孩子称海花为姑姑。琼哥见到海花很高兴,但海花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窥出他难以言说的无奈和哀伤。阿蓉从屋里出来,琼哥便对海花道:“这是嫂子。”阿蓉爽朗地笑着,接过海花的行李便往屋里让。一切已十分明了,海花虽强忍仍痛哭失声。

原来两年前琼哥便和阿蓉结婚了。为了照顾家庭,也为了不拖累海花,他瞒着海花,暗含眼泪与阿蓉结了婚。

海花顺利地在县城中学当了老师。搬进了学校的教师宿舍后,她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她不得不认真审视今后的人生了。她从箱底掏出读大学四年来家宝寄给她的还没打开过的近百封信。一封封真情流露,尤其是最近的那封信给她心灵上震撼不小。信中写道:“海花,你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我是真心爱你的,但我知道你心中只有永琼。虽然他家里很困难,但我相信,你和他结合将是幸福的一对。我虽然心里很难过,但爱情是双方的事情怎能勉强?所以我还是要祝福你们!以后我们还当朋友好吗?”

人非草木,焉能无情?读完家宝的信,海花流泪了。家宝虽出身富家却非纨绔子弟,他仪表不俗、言行斯文,海花对他多年来的帮助满怀感恩,如今琼哥已婚,再思又奈何?海花在心里做了决定。

在与家宝去登记结婚的前一天,海花约琼哥来到县城。

红城湖畔,春风抚柳,白鹅戏水。海花和琼哥划着小船,漫无目的地在碧水中漂荡。没了昔日纯真的甜笑,断了旧时无瑕的欢歌。

“海花,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琼哥,再走走吧!”

夜幕低垂,远远望去,前面一座宾馆大楼,顶端“琼花”两个大红字艳艳生辉。他们俩不由得朝前面走去。

“琼哥,你看那两个大字,真难分开呀!”

“怎么难分开?”永琼随口答道。

“永琼与海花。琼、花应该永在一起!”海花脸上充满对幸福的憧憬。

“琼、花永在一起?”永琼小声念着,脸上难掩缕缕阴云。

“琼哥,你看我满身汗,脸也脏了,我们去要个房间,洗漱一下吧!”

进了房间,他们把随身带的包包丢到床上,海花便进了卫生间。不久,她洗好了出来,默默地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

“又怎么啦?”琼哥看着海花。

“琼哥,我、我今晚就跟你在一起,不回去了,好吗?”

琼哥呆若木鸡,站在那里懵了好几秒钟。忽然脑际慢慢展现出几幅画面:阿蓉满身泥巴在驾牛犁田;阿蓉抱着妈妈在给妈妈擦身换衣……永琼慢慢平静下来,他弯腰从床上他的包包里掏出一套新衣服。他温和地说:“海花,你要结婚了,这套新衣是琼哥送你的新婚礼物,你看合不合身?”海花把衣服捧在胸口,沉默不语。琼哥转身开门,海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出了房门走下楼去……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家宝子承父业,成为海东公司的老总,海花也成了中学高级教师,两人的儿子已读初中,一家生活和和美美。永琼和阿蓉育有一子一女。儿子读高三,女儿读高一。靠党的好政策和两人的勤劳拼搏,旧陋的房子已拆除新建,阿蓉那辆小“三脚猫”早已报废,添置了一辆大“三脚猫”,载物载人,往来于城乡之间。他们上有两老,下有两小,要供老的治病,要供小的上学读书,日子虽然紧了点,可喜的是妈妈在阿蓉的悉心照料下,已经可以慢慢行走。阿蓉外婆90岁了还身子硬朗。永琼和阿蓉两家合一家,老幼六口其乐融融。


出租车嘎然停止,他们从深思中醒过来。

城市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进入市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永琼一时竟认不出身在何处。

“海花,这是哪啊?”

“老地方!琼哥,你怎么忘了?”

永琼抬头一看,比以前更高的楼顶上,闪烁着两个大字:“琼花”。

“琼哥,你还记得十五年前我们来过这个宾馆的那个晚上吗?”坐在宾馆的餐厅里,被酒烧红了脸的海花问道。

“记得,记得。”永琼应着。

“十五年来,我们都没有联系过。琼哥,你老实说,十五年前,是我欠你的还是你欠我的?”

“谁都不欠谁的。”永琼知道海花已醉。

“不,你欠了我一辈子!你本来是我的,我不怕吃苦,我能承受万难,我愿与你相濡以沫,但是你、你却私下把你给了别人!”海花泪流满面。

“我……”永琼无言以对。

两人默然呆坐。

突然“嘎”的一声,一辆大“三脚猫”停在了窗外。阿蓉和上村二哥两人匆匆下来。他们到了柜台边,二哥掏出身份证买了房卡。二哥和阿蓉双双走出门外,二哥把房卡交给阿蓉。

“512房,你先上去休息。”二哥说着匆匆往街上走去。阿蓉拿着房卡,站在门外,紧张地望着二哥走去的方向。

窗内的永琼和海花看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切切。二哥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平时阿蓉总是鸡刚叫就起床,开着大“三脚猫”同二哥一起赶早上城取货。难道他们……?

不可能,不可能!永琼在心里默念。

阿蓉不上楼,她站了一会便踱到大“三脚猫”这边来。永琼和海花赶忙缩回头,从窗缝里往外窥。只见二嫂匆匆往这边赶来。

“怎么样?”阿蓉急问。

“谢谢你阿蓉,我妈醒了。医生说幸好赶得及时,今夜先在观察室,明早就可进病房了。二哥换下我守在那里,你太累了,我跟你上楼休息吧!”

“我要回去!”阿蓉说,“我妈夜里要大小便,要喝水,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得赶回去!”说着她把房卡交给二嫂,匆匆坐到大“三脚猫”的驾驶位上。

“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女人跑几十里的山路,太不安全了。”二嫂忧心忡忡。

“我……我不怕!”阿蓉咬了咬牙,开动车往街路驰去。

这时海花的手机铃响起来,她慢慢将手机举到耳边。

“阿花,你到哪了?我开车去接你!”手机那端传来家宝温柔的语声。

永琼顿时醒悟过来,也赶忙掏出手机拨打。阿蓉的车刚刚开出两百多米,慢慢停了下来。

永琼站起,握了握海花的手:“海花,愿我们的友情天长地久,纯洁无瑕!”

海花激动地点着头。他们松开了手。

一缕清风轻轻徐来,令人神清气爽。永琼挎上挂包,提着这几天给阿蓉精心挑选的礼物,大步流星朝大“三脚猫”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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