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邦盈
我姐黄秋水,她真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我敢保证,只要我还有意识,我都会记住她,记住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做事她的点点滴滴。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见到我的秋水姐了,但是我知道她就在狗尾坡。我曾经无数次到那里把两只手做成喇叭拼命喊,但是她从来不回答我。狗尾坡现在已经不种狗尾了,种楼房,一幢幢大得吓人的楼盘拔地而起,然后互相竞赛般向空中长去。也有一些地方长花草,那草叶子小得像细丝软得像棉花,踩上去就像踩在毛毯上。人家说那是地毯草。那花茎上有些刺,但是花非常好看,红红艳艳的。开得热烈的时候,株上几乎找不到叶子。人家说那叫三角梅。我不知道秋水姐是躺在某一座楼盘下面还是某一片草地或者某一簇花木下面,要是躺在那高大天重般的楼盘下面她的弱小的身躯怎么受得了?我愿她就躺在某一片草地的下面,地毯草就像毛毯,盖在身上她不会寒冷。我更希望她就躺在某一簇的花丛下,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就像红艳艳的三角梅一样美丽。狗尾坡很大,那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觉得大海里面不会只是水,还有我和我姐的眼泪。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漂亮热闹的椰林湾景区,人们只知道欣赏大海波浪的美丽,哪知道泪水和海水都是一样的晶莹。
要说我不怕我秋水姐是假的,但是要说我不喜欢我秋水姐也是假的。老实说,小时候我对秋水姐的怕超过了我对父母的怕,我对她的喜欢也超过了我对父母的喜欢。我不知道一个人对别人的认知是从多大开始的,但我记得我对秋水姐的认知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我爸我妈得到我非常不容易,秋水姐生下来之后,我爸我妈竟然折腾了十年才把我生下来。别人告诉我,生秋水姐的时候我妈眼睛都哭肿了,生我的时候我妈都笑得合不拢嘴。男孩和女孩的不同,不仅仅在于性别,更重要的是在于人们的观念,男孩子就是男孩子,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应该是我的来之不易,父母都特别宠着我。妈的手中要是有一颗糖,那肯定是我的了,要是有一把,秋水姐最多有一颗,其余的都是我的。我走路不是太好的时候曾经多次摔倒,挨骂的却是秋水姐,说是没把我看好。记得有一次我要捉小鸡玩结果惹怒了一只母鸡,母鸡把我追得哇哇地哭,我妈从厨房里赶出来,然后抓起了扫把追赶,母鸡吓跑了,扫把却打到了秋水姐的身上,好像我姐就是只母鸡。
父母宠我,确实是宠到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地步,但是我不怕他们。我甚至一巴掌打到妈的脸上妈还表扬我这么有力气。所以对爸妈的话我基本不听。叫我吃饭我说不吃就不吃,叫我洗澡我说不洗就不洗,叫我睡觉我说不睡就不睡。他们对我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不会打也不会骂,只是哄。记得有一次妈叫我吃饭,我说我要吃冰棍,不吃冰棍我就不吃饭。结果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到市上把冰棍买了回来。但是吃了冰棍我还不吃饭,母亲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我不说什么,但是我的心里很清楚:我说话不算数又怎么样?结果母亲真的不能把我怎么样。
秋水姐就不同了。她不宠我,甚至经常板着脸。我要是坐在地上哭,她不会把我抱起来,就像是没看见一样。或者说:你哭把,哭完了自己起来。吃饭的时候她不像妈那样一边拿着汤匙舀饭一边送到我嘴里,而是把饭舀上放到我面前,然后两眼狠狠地瞪着我:你吃饭不?我只得乖乖地拿起汤匙自己吃。洗澡的时候,她把水倒到水盆里,说:你洗澡不?我就乖乖地自己把衣服剥了。有时候夜里我玩得很晚,母亲怎么叫我都不理睬。没办法,母亲只得求助秋水姐。秋水姐一过来就把我叫过去,问:你睡觉不?于是我就乖乖地躺到姐姐的身边了。老实说,那时候我觉得在家里秋水姐比爸妈厉害多了,比爸妈还要爸妈。我可以一点也不夸张地说,我的很多的好习惯都是秋水姐调教出来的。
秋水姐非常漂亮,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漂亮得惹人注目。身段特别的优美,脸庞红红润润的,两只眼睛清澈多情得好像能说话。头发乌黑流畅,解下发丝就好像变成了黑色的瀑布。十八岁的时候就有媒人来介绍男人了,可是秋水姐总不搭理,就是到了二十五六岁的时候还是没有把自己嫁出去。理由是要帮助父母做家庭。父亲身体不好,老胃疼,干不了重活。母亲瘦瘦弱弱,挑一担都比不上人家用手提的多。要是队里分配劳力外出修水利,我们家肯定就是秋水姐去。秋水姐是我们家主要的劳动力是毫无异议的。我当时正在镇上读初中,因为表现不好老师多次叫家长到学校,每一次也都是秋水家出面。很显然秋水姐就是我们家的家长了。
我爸我妈为什么把我姐的名字叫黄秋水,想来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生了女孩子他们的心是凉的,就像是秋天的水一样透骨的凉,另一个就是希望我姐的性格是清凉温柔的。其实我姐的性格非常硬,甚至是非常火爆,她不欺负人但是也不允许别人欺负她。有一次队里分配番薯,队长的老婆雷艳挑了许多很小很小的倒到我妈的竹筐里,还说是对我们好,秋水姐什么都不说上去就把整筐的番薯都倒到队长的筐里。雷艳气得大骂秋水姐女孩子这么计较,队长黄庆忠也骂秋水姐这么坏将来嫁都没人要。秋水姐说你老婆那么丑你都要我怎么没人要?有一次黄良学的媳妇把我家的一只年轻的母鸡赶进了她的鸡棚里,我妈气得翻来覆去没名没姓地骂:你怎么那么贪心呢人家的鸡也捉去关起来呢?秋水姐不骂,而是找到良学的媳妇叫她把鸡放出来,鸡都认得家,它要是不走就是你家的,要是回我家就是我家的。结果那只鸡就自己回来了。有一回晚上我和姐去看电影,打仗的,叫《红色娘子军》。我说姐你说奇怪不女孩子也参军打仗,还穿着短裤。秋水姐说女孩子怎么不能打仗呢,枪一响敌人照样被打死。穿短裤也很好看,又省布料。原来在秋水姐的心目中,红色娘子军就是英雄,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
不得不承认秋水姐就是我们家的保护神。不得不佩服她把自己当男人一样看待。
二十八岁的那年,秋水姐终于同意嫁人了。姐夫是个杀猪的,名叫张旭,家在新中镇小考村的下灶园。路很远,骑自行车也要半天的时间。我们并不常到秋水姐的家里去,我不喜欢姐夫那张满疙瘩的脸,说话声音大得像骂人。
秋水姐是嫁人了,但是她经常回娘家,一个是看看父母,一个是塞给我们一些钱。后来她就渐渐少回来了,她有她的家,她也有孩子,两个女孩子,没时间是正常的。
天亮天黑,十几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已经结婚,也有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爱人也不错,家里家外都拿得起放得下,态度也比较温柔。爸做过手术,什么农活都不能干了,妈老了,基本上只是干些收拾打扫的事了。爸不知多少次对我说你无论如何都要生个男孩子呀。妈也经常在我的耳边唠叨:没有个男孩子,杀鸡鸡腿都不知道给谁吃。我点了头是点了头,可是生孩子的事不是点了头就可以的。其实我们夫妻也已经非常努力了,问题是爱人的肚子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男孩子,我们家以后怎么办?”
“不是有一个女孩子吗?”
“你傻啦?女孩子能端香炉吗?没有男孩子,我们家就绝后了知道不?”
我没有顶撞母亲,但是我不认为母亲的话就对了。
有一次秋水姐突然回来,在母亲的房间坐了好久,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她们两人都眼睛红红的,原来秋水姐跟姐夫吵架了,姐夫动手打人了。后来秋水姐又突然回来了一次。那天天下着雨,秋水姐是披着一件破雨衣回来的,衣服都淋湿一半了。原来又是和姐夫吵架了。秋水姐说张旭外面有人,好几次夜里都不回家睡觉了。
我母亲流着眼泪说:“有什么办法呢,男人就是那样了,你要是对他好一点他可能就不那样了。”
秋水姐把眼泪抹掉,然后说:“好?我还要怎么好?他骂我不生男孩子,他说他要去跟人家生一个男孩子,他甚至把那个女人带回家来了,你说怎么办?”
“看来他真是想要个男孩子呀。”
“男孩子就那么重要吗?”秋水姐很生气地说。
“孩子呀这你就不明白了,没有男孩子就绝种了。”
“种就那么重要吗?没有地你种有屁用?”
“哎——”母亲长叹了一回,然后说:“你就给他生一个吧。生了男孩子他就会收心了。”
“你以为男孩子是那么容易生的吗?”秋水姐的声音突然强硬起来了,接着就撕心裂肺地疼哭了起来,“爸,妈,你知道他——”
“秋水呀,你有什么办法呢?”我爸声气轻轻地说,“忍下吧,嫁什么东西就是什么东西了。”
“我不忍!嫁给木头我也要忍吗?”
秋水姐的语气很硬,都硬得可以用铁来形容了。我忽然想起红色娘子军里就是有一个女人嫁给了木头,后来她不愿,就参加了红色娘子军,后来好像还当了连长。
“你不忍又怎么办?他又打你怎办?”父亲好像并不理解秋水姐。
“他敢?他要打我就去把他揍一顿!”我也生气了,狠狠地说,“谁欺负秋水姐就是欺负了我。”
“孩子呀这事还轮不到你管。”
“我就要管!”
“你知道他是杀猪的吗?”
“他杀猪又怎么啦?他不知道我是杀人的吗?”
“你说什么啦?你——”
一家人都让我的话吓呆了。
“你们谁都不要管。”秋水姐很坚决地说,“我的事由我来做。”
夜里睡觉的时候爱人轻声轻气地问我:“你怎么为了秋水姐的事动那么大肝火呢?”
我跟她说:“你知道秋水姐对我和我们家有多重要吗?小时候没有她的管教,我都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我们家要是没有她的保护,人家都不知道要欺负到什么地步了。”
大约是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一辆摩托车突然就载着秋水姐在家门口停下来了。开车的不是姐夫,母亲问那个人是谁,秋水姐说开摩托的,我租他的摩托车回来的。
秋水姐下来的时候开摩托的也把两个鼓鼓的饲料袋解了下来。
“姐你这是干什么?”
“离婚了。我把衣服拿回来了。”
“什么?”
我们一家都吓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不要怕!我的事情我做主。”
“秋水呀,你——”
“秋水呀,你说你做主,你怎么做主呀?”
“你孩子怎么办?”
“他说要滚自己滚,孩子你一个都不准动。看来孩子我就没办法管了。但是隔一段时间我会回去看一下。”
“你将来怎么办?”
“我就在家里照顾爸妈呀。”
“将来你老了谁来照顾你呢?”
“我不有弟和婶吗?”
“你——”母亲好像还有话,但是没有说出来。
我看着披头散发的秋水姐,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爱人也站在一旁,虽然不说什么话,但是我知道她也是不会反对我的。
“傻孩子呀——”母亲长叹了口气,说,“女孩子嫁人了是不能回娘家住的。女孩子出嫁了回娘家住,对娘家的人对村里的人是非常不好的。”
“怎么个不好呢?”我和爱人都吃惊地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非常的不好。”
“要不,我到城里找工作,久久回来看一下。”
母亲沉思了一会,说:“这样也好。在外面做工,要是遇到好的人家你就谈一个。”
秋水姐听了开始不说什么话,后来就突然抬起头,说:“我要找的,肯定比那个杀猪的好。我就不相信,我有脚有手,我就不能赚到钱。我就不相信,我就不能过得比别人好。”
我真的好佩服秋水姐,坚强,有志气。我也相信秋水姐一定能找到一个好人。
秋水姐没有乱说,在家里住了几天就进城了。秋水姐进城干什么,她住在哪了,我们全都不知道。好在隔一段时间她就回来一下。而且她每回来一次,都给家里买这买那,不是吃的就是用的,不是用的就是穿的。看得出,她在城里过得还是可以的,衣服都穿得很好看。
“秋水呀你在城里都干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干,端茶清洗抹桌扫地,有时也去帮人搬东西。”
“苦吗?”
“苦什么?有钱赚就不觉得苦。”
“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注意找一个好人,啊!”
这句话是秋水姐每次回来母亲都要说的,秋水姐也是每次都点了头,可是一直没听说找到了。
有一天中午坐在树下休息的时候,就两个人,我问秋水姐:“姐,你一个人在城里怎么样?寂寞吗?苦闷吗?”
秋水姐没表情地笑了一下,说:“怎么不寂寞?怎么不苦闷?一个人。我想你们,想两个孩子。我恨死张旭,恨我没眼睛嫁给他。有时候晚上我就一个人坐在公园里,看着别人玩,自己偷偷流眼泪。”
我听了也很伤心,安慰她说:“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有一次秋水姐回来一见到妈就哭了,而且是失声痛哭。我们都问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人家欺负了。秋水姐说没有办法了两个孩子都不见了,那个没良心的,娶了个妖精,生了个孩子,两个女孩子不知是卖了还是被人家拐跑了,去了好多次都找不到了。
母亲也哭了,怎么说那两个孩子也是女儿的女儿,谁不心疼骨肉呢。记得秋水姐走的时候脚步非常的沉重。后来秋水姐在城里好久好久都没回来。
记得那是中元节的前一天,秋水姐突然回来了。不知为什么,这一回秋水姐精神特别不好,人也瘦了好多。
“姐你怎么啦?”
“秋水呀看你气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不知道,就是觉得难受。”
“去医院看了没有?”
“没有。现在的医院,太贵了,休息几天再看看。”
“贵是贵,但是有病还是要看医生的。”
在家里休息了几天,秋水姐终于同意到医院看病了。她自己去。回来后她说医生说没事,打了一针给几粒丸就花了21元8角3分。看得出,秋水姐对花钱是非常心疼的,因为说到钱的数目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显然地加重了。实际上秋水姐的精神一点也没好起来,人还在继续瘦下去,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经过我们一家人的多次催促秋水姐才答应再次去医院检查,而且是我亲自陪她去。这一次的检查让我大吃一惊,医生说癌,乳腺癌,情况非常不好了。医生还说要住院治疗,住院治疗的话应该有半年,否则可能过不了几个月,但是千万不要把病情告诉病人。我知道事情非常的严重,非常的危险。回到家里我把事情告诉父母和爱人,还说医生说千万不要把病情告诉病人。我们一家都吓呆了,秋水姐却不愿意住院,她说她非常讨厌医院的空气,臭熏臭熏的,都熏得死人。她说要住院就叫爸去,他什么时候都胃疼,越吃丸药就越疼。秋水姐的话也没错,爸确实是胃老疼,吃了东西疼不吃什么东西了也疼,整个人都瘦得脸上只剩下眼睛和嘴巴,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说最好做手术。我知道秋水姐实际上不是讨厌医院的空气,她怕花钱,她疼爸,但是她不疼自己。我真恨不得有很多很多钱,给姐治好病。钱对有钱人来说,太多了没什么意义,可是对没钱人来说,那就是命。
秋水姐,那么好的人,怎么突然地就得了那样的病呢?有一次夜里我问爱人,是不是张旭那个废物下手太重了。爱人听了真是笑不像笑地说:“你说什么啦?你下手轻吗?主要应该是心情问题。她太伤心了,她太苦闷忧愁了。人伤了什么都不能伤了心,人太苦闷太忧愁病就会找上门的。”
秋水姐不住院看病,但是她在家里也干不了什么农活,主要是在家里休息。天气好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树下看天看地看鸡看狗。村里人觉得秋水姐的情况有点奇异,就口长口短地问这问那。秋水姐说不想干就回来休息一下,母亲也只是说秋水身体不太好就回来住一下。
家杏婆,也就是黄良学的老婆,人比较善良,当初秋水姐到她家解救了一只年轻的母鸡她也不记恨。她有什么话就喜欢跟我母亲唠叨,我母亲就把秋水姐的病跟她说了,末了还抹着眼泪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去跟别人讲,就是你家良学也不能说。家杏婆吃惊不小,也把事情在心里捂了几天,后来实在憋不住,就告诉了良学,告诉给跟她比较相好的人,当然她也一再强调不要跟别人讲。结果一口传一口,秋水姐的病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全村人都基本知道了,只有秋水姐本人不知道。没有我们家人在场的时候人们总是七嘴八舌地议论,主要的意思是说女孩子出嫁了回娘家住非常不好,不吉利。其实好些人心上都蒙上了沉重的阴影,谁都担心有什么不好事落到他们的头上。但是,当我们家人一出现的时候大家就马上转换了话题。
人家的议论家杏婆当然也知道。她在跟我母亲坐的时候曾经好几次提议,说是秋水姐的病医生要是看不好,是不是去问鬼神先生一下,查一查家事。
母亲和父亲商量了几回,终于悄悄地从很远很远的九龙村请来了一位姓张的鬼神先生。姓张的先生在我们村转了一圈,又把我们家房屋灶台都察看了一遍,又把我们祖宗几代都查问了一下,都没有发现什么。张先生坐在椅子上自己掰着手指自己念叨了一会,就突然说找到了。
“找到什么啦?”
“你女儿已经嫁人了又回娘家住,祖宗生气了问责了。”
“她已经离婚了呀。”
“离婚了也不能回来住呀。”
“那——那叫她到哪去住呢,她现在都病成这样了。”
“她病了我可以给她画张符。她到哪里住都不能回来住。她病怎么样了也不能回来住在娘家呀。”
姓张的鬼神先生把话说绝了,我听了很惊讶,怎么这样残忍呢。我问张先生是不是有别的办法,张先生说没有,女孩子嫁人了还回娘家住,不只是害你的家人,甚至还会害了全村人。
我们都按照张先生的吩咐去做了,可是秋水姐的病不仅不好反而继续加重,有时候说话都感到非常吃力。
这一回我真是彻底怕了,但是我对张先生的话还是半信半疑。我是不可能把秋水姐赶走的。可是后来村里发生的几件事就让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件是家杏婆的孙子上树摘荔枝,结果和荔枝一起从树上掉下来。命不死,手却摔坏了一条。我们全家都去看望了,母亲更甚,看了几回。另一件事是黄庆忠的儿子黄冠没理没由地就把摩托车开到了路边的椰子树上去,当时路上就他一个人,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躲闪。椰子树没倒,但是摩托车坏了,人的脸上手上脚上也都擦伤了,血淋漓的好怕人。还有一件事,就是宏伟叔的一只小黑猪竟然不明不白的死在老井里面了。不管怎么说小黑猪都不会为了什么冤枉而跳井自杀呀。我们家也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母亲在杀鱼的时候竟然把刀杀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家杏婆忧心忡忡地说:“信不信由得你们,可是村里出几件事你们是看到的。”
父亲不说话,可是他心里总像有事,总是眉头紧锁的。
有一天,黄庆忠老婆雷艳在菜园突然把我母亲大骂了一顿,说是我们害了她儿子。我母亲说我们怎么害你儿子呢?你儿子自己把摩托撞到树上怎么说是我们害的呢?雷艳说你怎么害你不知道吗?你女儿秋水都嫁人了又回娘家住,你不知要害多少人知道不?你女儿做女孩子的时候就不是好东西你知道不?
几年前黄庆忠已经把队长的职务交给黄良学的儿子黄敏了,但是他余威还在,老婆雷艳的性格也不变,还是经常以队长夫人的身份说话。我妈气不过,回来就大声大气地告诉我父亲,想不到父亲并没有跟母亲站在一起,而是说:“其实人家也没说错呀。”
我一听也生气了,很不客气地斥问:“人家没错就是我们错,是吗?”
父亲对我的态度粗暴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把声调提高了一些:“你看有多少女孩子是回娘家住的?从古到今,女孩子嫁人就是嫁人了,蚯蚓出洞哪有回来的?”
“什么?你也不愿阿姐住在家里?你也想把女儿赶走?”我几乎是在咆哮了。
父亲没有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母亲也只是在一旁流泪。
“孩子呀你不懂事,你可以去问别人一下,也可以去拿家谱来看一下,看看有没有记有家族里女孩子的。”
“家谱在哪?”
“我们家的不见了,黄庆忠队长家肯定有,你可以去叫他给你看一看。”
这回我真是惊讶得不知道怎么说了,黄庆忠早就不当队长了他还把人家叫队长,人家那么看不起我们他却还在恭敬着人家。
“我问你,你秋水姐要是没了怎么办?”
“你是说秋水姐——”
我没有把那个不敢说的字说出口,父亲却说了出来。
“你说你秋水姐要是死了你是把她扔到海里还是扔到天上去?嫁人了的女孩子死后是不可能葬在娘家的土地的,就是没出嫁的也要埋到花园去,或者做死人结婚。”
我头都懵了,心在颤抖。怎么是这样的呢?女孩子男孩子都是人,怎么对女孩子就这么残酷无情呢?我忽然想起《红色娘子军》中那个嫁给木头的红莲,那个令人心悸的镜头。
“爸,你记得《红色娘子军》中那个红莲吗?叫她嫁给一个木头她就不愿,就参加革命。”
“你说什么啦,那是电影你知道吗?电影你也当真啊?参加革命又怎么啦?我听说那些女孩子都嫁人了呀。”
看来我是说服不了父亲了,母亲也没站在我一边。真是可怕了,女孩子在父母的心眼里也不是人,那么下贱。
心里有话没法说,人就像害了大病一样。有一天上午,我陪秋水姐到海边散步。我们家离海不远,走一段路过狗尾坡下一个坎就到,时间大约半个钟头。当然不是走路去,是我骑着自行车把姐载去的。秋水姐说她要去,我也就遂了她的心。
狗尾坡是一个好大好大的坡,坡上人们没有种什么,只是长了些灌木荆棘什么的。再就是一些不太茂盛的杂草了。可能是因为土地瘦瘠,所以没有人耕作种植,坟墓倒是有不少。至于为什么叫狗尾坡,听说是以前坡上人们一般都是种狗尾。
因为是涨潮,海边没有什么人,面前只是没有边际的大海,海边有许多许多椰子树。坐在海边的一棵琵琶树下,海风阵阵波涛排排,秋水姐说舒服舒服真舒服。她甚至站起来“大海呀大海,你是我的家乡”地唱起来。她还说要是能够在这里住下来多好,她还说住在家里太闷了。
我非常高兴,为秋水姐的高兴而高兴,于是也把憋在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可是一说完我就非常后悔了,我担心她受不了。没想到她很坦然地说:“好啊,不欢迎我住在村里,那我就到海边住。大海是属于全世界人的,村里人容不下我,这世界应该能够容下吧,那么大。”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以为吗?姐。”我非常惊讶地问。
“是呀。我不想害了我们家,我不想害了全村人。只是我不明白女孩子咋就不如男孩子。咱母亲也是女人,咋就连自己的女儿也不容呢?没有女人,男孩子从哪里来的呢?”
其时我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感动酸楚宽慰感叹都绞在一起了。就因为是女孩子,村里人不容,家族不容,父母也不容,也许,搬出来住就是最好的安宿了。
当我把问题向父母提出来的时候他们竟然也没有怎么反对,只是母亲提出住在海边要是想不开跳海了怎么办?她的意思是最好只在狗尾坡,在狗尾坡搭间草寮就可以了。
“那里坡上不是有很多坟墓吗?”
“坟墓怕什么!”母亲的回答让我好害怕。
父母决定到狗尾坡搭草寮给秋水姐住。我不赞成,爱人不说话,父母两个人就自己去。两天的时间就搭好了。秋水姐要搬走的时候我却坚持着要送,父母不同意,说是他们送。秋水姐也不同意,说是她自己几天会回来看看的。家杏婆家的人也叫我不要送。没办法,我只得泪眼淋漓地目送秋水姐离家而去。
说话是几天就会自己回来看看,其实秋水姐一出门就再没有回来过,一个月的时间她就离世了。得知消息的时候我觉得天都崩塌了,我无法相信,我哭着嚷着要亲眼去看一看,可是父母不让村人阻拦,去不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说我想去看看秋水姐,父母说你去看什么呢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说她不说在狗尾坡吗?父母说狗尾坡那么大,又没有坟头,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听了几乎都要崩溃了,怎么是这样的呢?那里已经不是黄家的土地了,怎么一个土堆也不给她留下呢?
好多年过去了,狗尾坡已经被开发成椰林湾景区了。高楼林立道路纵横草绿花红游人如潮。我知道我是见不到我的秋水姐了,但是我知道她就住在狗尾坡,那里已经旧貌换新颜,那里已经是风景如画,那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每天每天都在对着初升的太阳默默地祝福,祝福秋水姐开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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