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道冠
我们老家的水田是山沟梯田,站在高高的“封岭”上俯瞰,两侧各有一条长长的带状梯田,水稻收获季节,金黄色的梯田从上面几里远蜿蜒而下,两侧山坡上碧绿的橡胶树、椰子树和各种杂树,夹着金黄色梯田带,煞是好看。美中不足的是,梯田的上端边沿总有一个个小疤痕,那是千百年来水田受到洪水冲刷形成了许多小水塘,我们叫田窟,简称窟。窟从几平方米到十几平方米、几十平米乃至一两百平方米都有。戽窟,就是将“窟”里的水戽干了,把里面的野生鱼捉回家做菜。
小时候经常看到大人们戽窟。他们大多使用槟榔树上包住花苞的麻皮加一根竹竿做的手戽斗,也有用木头凿成槽加一根长竹竿做成的长尾斗。用手戽斗的人可以在水塘里直接往外面高处戽水,长尾斗却要用绳子或竹篾固定在三脚架上才能戽水。手戽斗戽水的频率快,但很难将水扬高,扬程一米算是很高了。长尾斗多是抗旱时使用,可以利用尾部长长的竹竿和固定在三脚架顶端的绳子,将水推上两米以上的高程。使用长尾斗需要手力、脚力、腰力,一般是青壮年男子的活。
六十年前,我们还是小学生。那时候农村没有使用农药,每次洪水过后不远处的万泉河里都有大量的野生鱼乘水而上,来不及撤离滞留在田窟里。看到大人们戽窟捉到半桶、一桶的鱼,我们心里也痒痒的。到了周日,只要天气晴好,我经常一个人到家附近的梯田里去戽窟。我一般都是找那些10平方米大小、水深50公分以下的小田窟,一是用泥巴做围堰容易,二是不用费太大的劲就可以戽干水。戽窟,最怕的是泥蛇,那些背部灰色腹部桔红色的泥蛇虽然不是毒蛇,但是摸鱼时捏到它们滑溜溜的身体也会让人毛骨悚然。水蛭(蚂蝗)也是讨厌的家伙,它们大的有拇指大20公分长,小的细到眼睛看不出。经常有大条的水蛭闻到了血味,在水面上飘然而来,我吓得赶快用戽斗将它戽出围堰外。有一次一条指头大小的水蛭叮在我的大腿后面,回家才发现它已经吸了我很多血,身体胀鼓鼓的。母亲气得拽了下来用火烧死它。被水蛭咬到的伤口很难止血,据说是它往伤口注进了溶血的体液。我那次流了很多血,母亲用了很多办法都止不住,最后用父亲的烟丝才止住了,后来伤口痒痛了好多天,差一点让我抠烂。
小的窟由于水浅,戽干了捉到的鱼只有田猴、田节、海商鳗(海鲫鱼)、鱼妞(泥鳅)、苦仔等小鱼,偶尔能捉到一两只笠光(小斑鱼),那就很高兴了。田节鱼有两支硬角,捉它时要拇指和中指捏住头的两边,食指摁住嘴巴,不让它头部左右摇晃,它的角就不容易戳到手。有一次捉了一条手电筒那么大、黄色的田节鱼,它竟然有咯咯的叫声,我一不小心,让它锐利的角刺到右手拇指,顿时鲜血直冒,钻心的疼。虽然眼泪直流,我还是死死抓紧它。海商鳗的两侧腮部像刀片那么锐利,稍不小心就会划破手,一定要看准,从头部着手,一下子用力抓住,不让它身体摇晃,也就划不到手了。戽干一个小的窟,最多能捉到一两斤小鱼。
五年级放暑假了,我瞒着家人,约好10个同学去戽窟,地点是离家几里地的大窟——白水塘。大家手拿手戽斗、锄头、粪箕、水桶等工具,一路上有说有笑到达白水塘窟。看到那个窟宽度大约5米,长度约30米,面积150平方米左右,水最深的地方淹到我的嘴巴,估摸约1.2米,两边长了好多水秧树,水比较浑浊,听大人说那是里面鱼多的征象。看到这么大的面积,水那么深,我心里暗暗有点怵,但想到这是我们的第一次集体戽窟,而且“里面有大鱼”这话很吸引人,还是想搏一回。
由于我戽窟多了,有一点经验,大家都听我的。我指挥大家在上游来水方向堵住水沟,防止水漫下来,在下游的出口处用塘泥和水草混起做了围堰,半个钟的功夫,啪啪的戽水声就响起来了。戽了大约两个钟,快到11点了,烈日当空,可是水位仅降低了40多公分。饭点已到,个个的肚子开始饿得咕噜咕噜叫。来时走得慌张忘了带开水来,这时口渴了只能到上游的水沟里用双手捧一点清水喝。大家都感到腰酸手软、有气无力,非常累了。已近正午时分,阳光直射,毒辣辣的照在身上像蚂蚁咬,下面泡在水里、上面像蒸笼,好不难受。最要命的是上游的来水越来越多,围堰加高了两次,眼看顶不住了。“大部分的水已经戽出去了,剩下少半啦,加把劲!”我鼓励大家继续加油。听了我的话,啪啪的戽水声又继续响起,但是已经没有刚开始时那样急促响亮了,到了水深还有五、六十公分的时候,看到里面有好几条大鱼甩着尾巴在滚动。大家看到了一阵骚动,但是我们又饿又累又渴,个个都已经筋疲力尽,根本没有斗志了。眼看快到手的鱼却要放弃,心里有一万个不甘,可又无可奈何,感觉真是五味杂陈。
家住在白水塘窟不远的我的表弟阿海听说我们来戽窟,带来一群他们村的小伙伴看热闹。当我们决定放弃的时候,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掘开上下游的围堰放水回来,还田窟中的鱼儿自由,毁掉我们的劳动成果,二是做好人,将我们戽得快干的窟送给表弟阿海,让他们组织人马继续戽干捉鱼。几位小伙伴对送人这个意见想不通,觉得那样做太便宜他们了。我好说歹说,他们终归同意了。后来听说阿海他们叫来了几个大人,组织了十来个人不费很大的劲就捉了不少鱼,有几条鲤鱼两、三斤重呢。我们听了心里虽然很沮丧,但还是觉得我们最后的选择是对的。
回家的路上大家无语,一个个像霜打了似的,走路东倒西歪,脸上身上的泥巴也没有洗干净,像花猫。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我空手而归、垂头丧气的,她伺候我吃了饭,细心地帮我挑手中的血泡,轻轻地用蛇油涂在太阳晒得发红的手臂上,生怕我的手臂脱皮。看到母亲一点也没有责怪我,我心里放松了许多。“你们去戽窟,一定要量力而行,白水塘窟那么大,水那么深,十个八个大人都很难戽干的。”母亲说,“上游的水很多,别人要戽,总是提前放干上面好几块田地的水,到了戽窟那天才全部堵住,上游的水几乎都拦截在水田里,根本不会流下来威胁戽窟的。”我听了才恍然大悟。“去那么远,做那么累的工,早上要吃点东西,带些蒸熟的番薯去,饿了可以垫一下肚。你们这些孩子,胆太大了,这次教训到了吧?”母亲虽然和颜细语,但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打在我的身上。
当年夏季,天大旱,山沟早已断流,很多水田都晒得龟裂了,时下正是水稻灌浆的时刻,滴水如金。恰好也是周日,队里组织全队大人戽窟抗旱,目标地是附近最大的水塘——晒日窟。这个窟在梯田较窄的咽喉处,塘大水深,十多个大人根本不能戽干它,而要业余时间组织起二三十个人来戽窟,也是很困难的事,因此这个窟几乎没有人敢来戽,肯定野生鱼儿不少。为了抗旱,全队25个大人(还有我们几个凑热闹的大小孩),用竹竿架起4个三脚架,男子汉轮流站在四脚长板凳上用长尾斗戽水,其他的人用手戽斗。大家齐心协力不停地戽,哗哗的水流进了上面和下边的水田里,滋润着正在灌浆缺水的水稻。到了中午,戽水也不停止,队里带来饭团和“公道”,大家轮流着吃了继续干。晒日窟是个盆状水塘,四周浅中间深,水剩下一半时退下去离田地好远了。到了下午三点,队长指挥用泥巴做成了“燕鸟窝”,将下面的水戽到燕鸟窝里,再戽到田地里,从下面戽水到第一层燕鸟窝里,再戽到第两层燕鸟窝里,三层戽水,最后才戽水到水田里。水深仅有40公分时,看到浑浊的泥水中各种惊恐万分的鱼儿在滚动,大鱼有好几次撞到妇女的脚,引起一阵阵尖叫。队长指挥妇女们用刀砍掉边上影响劳作的野菠萝(牛蒌和蚊仔蒌),用泥巴将仅剩的水面分隔成两个部分,先戽干一半抓鱼了,再放另外一半的水过来,逐渐将塘水戽干。当水戽到仅剩二、三十公分深时,鱼儿已经到处飞窜了,特别是鲤鱼、斑鱼,横冲直撞,尾巴甩起泥水溅到人们的身上、脸上。那些大男人开始还假装矜持,吼着让妇女们抓紧戽水,但看到鲤鱼红红的尾巴露出水面时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丢下戽斗噼里啪啦都捉起鱼来。有经验的队长捉了好几条鲤鱼,最大的有四斤多。锋哥也不示弱,他捉的斑鱼最多,有五六条,大的有胳膊粗,小的也有手电筒那么大。二公抓田节鱼最拿手了,只见他拨开水秧树下的泥洞口,整个手伸进洞里,不断捉出竹竿大小半斤以上的一条条,仅一个泥洞里他就捉出了半水桶,队长说差不多二十斤呢。我问他就不怕洞里有毒蛇吗,“洞里有毒蛇鱼儿还在里面吗?”他哈哈地笑了起来。大家都说鳝鱼和鱼妞是最难捉的,它们满身粘液,浑身滑滑的钻到泥巴里隐藏起来,即使手摸到它了,滑溜一下子就跑了。华哥是捉这两种鱼儿的能手,只见他的一双大手在泥水中小心地轻轻摸索,发现目标后十指齐用劲,几乎是十拿九稳,他一个人也捉了半桶鱼。妇女们则是用粪箕捞虾,她们十来个人竟然也捞了两大半桶指头大小的“虾公”,受到队长的表扬。
一天忙碌下来,太阳已经挂在西山头了,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家喜悦的脸上,每个人都是一朵灿烂的花。大家七手八脚将捉到的一百多斤鱼虾搬到仓库的晒场上,队长挑了两条大的、好吃的“狗烂酸”让人送给五保户“大山老”以后,指挥着锋哥华哥几个人按人头分份(我们几个大孩子队长也每人分一条一斤左右的斑鱼)。他们大小搭配分得很精细,大的鲤鱼﹑斑鱼、严鱼不够一人一条就用刀破开一分为二。25个人分成了每人一份后,队长让大家都过目看看是否合理。得到基本认可后,队长叫锋哥从菠萝蜜树上摘下25片叶子,每片叶子都从中间掰成两半,叶蒂那一半每张放到一堆鱼上,剩下的另一半交到队长手里。“做的不取(挑),取的不做”,队长说。首先由23个人各抽半张叶片去对照,剩下来的两份他又让锋哥在先,最后那张叶片才是他的。由于随机掰开的叶子断痕不可能一样,只要叶子头尾对上,纹丝合缝的那堆鱼就是他的了。这种分份方法我们叫“树叶督”,既公平又公开,大家心服口服。
戽干了晒日窟,滋润了它上下的几块稻田,那一年队里收成最好的就是戽窟抗旱浇灌的那几块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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