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德才
那天下午,家乡几位朋友约我到茶馆喝茶。刚进茶馆,围坐一桌的四、五个人都站起来跟我握手。一位健壮的中年人紧握着我的手说:“才哥,侬认识你,你可能不认识侬。”“你是……”“侬叫阿雄,边头园村的。”我在外工作四十余年了,老家45岁以下的人,我大多是不认识的。我端详着他的眉头,看着他的神色,一个久违了的形象蓦地浮现我的脑海中。“你爸是阿仁舅爹?”“正是!”“哦!”我看着阿雄那热情的似曾相识的脸,几十年前生龙活虎的阿仁舅爹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
我们家乡人称舅舅为“舅爹”。阿仁舅爹出身贫穷,爹妈死得早,两个姐姐便成了他的主要依靠。后来两个姐姐都嫁到大哈岭这边的村子来了。舅爹挂心大姊,常来;大姊疼爱舅爹,常往。大姊总愧没啥接济舅爹而内疚,俩姊挂在心里,唠在嘴上。大哈岭这边邻近的五、六个村庄的人都听惯了,于是都随他姐姐称他“阿仁舅爹”。我从小学起,就跟边头园村的阿泰结为“同庚”。小时候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到阿泰家玩。钓鱼、逮鸟、用弹弓击松鼠、爬树摘山果,那是我们的最爱。阿仁舅爹比我们大十一、二岁,恰恰是这几个方面的高手。看到沟里有鱼,他拿支鱼叉,一叉投去大多剌中。离地二丈高的椰树上伏着只正在啃嫩椰子的“红胸”(本地一种背灰色前胸粉红色的大松鼠),他随手从地上捡块石头一掷,十有八九能将之击毙。他生性随和,总是笑呵呵的。打落“红胸”,就叫我们去捡,教我们剥了皮,去了肠肚,蘸上盐,削根尺来长的竹签,从脊骨直穿过去,放到火上翻来覆去慢慢炙,香喷喷的。于是,他就成了我们的挚友、我们崇拜的偶像。
我中学毕业回乡劳动时十七、八岁,阿仁舅爹已30岁了。他没读过几年书,但人机灵,反应快,点子多。他身体壮实、两手有劲,不惜力气、主动帮人。他是生产队里的壮劳力,犁田、插秧、挖地、挑粪,各种农活样样通晓。当时上山砍树制桁桷、扛木枋是最繁重的劳动。阿仁舅爹成了当地有名的山工。人们上山砍树,大多穿着鞋子,他却常年赤脚,脚底磨成的老茧黄中带黑,又厚又硬。有人说他扛着百多斤的木枋能赤着脚踩着红藤剌过去,我有点不信。上山劳作的人,遇到红藤山,整片整片的,满地像刺猬一样的利剌,很难绕过去。我穿着新解放鞋上山,小心翼翼地寻找剌少一点的空隙踩过,尚且被红藤剌剌穿鞋底伤了脚,他凡夫血身能有此特异功能?我摸着他的脚板问他是不是真的,他呵呵笑着说:“生人生胆要生心,哪有红藤剌剌不入的脚板?我是先把脚板轻按在红藤剌尖上,然后向前擦去,将剌磨斜再踩下去的。你们穿解放鞋,也要向前磨一下再踩下才成,哪有直踩下去不剌伤脚的?”我这才恍然大悟,佩服他的粗中有细。
当时,每个大队都要成立一个文艺宣传队,排练文艺节目,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二十几人,都是十八九岁的男女青年仔,我是队长。有一次排练一个话剧《海岛风云》,由于文艺宣传队是业余的,集体没有服装,谁演剧中的某个角色,谁就根据角色的特点自备服装、自制道具。剧中有一个人物是恶霸地主。青年仔谁都不愿意扮演这个又老又恶的角色,这可把我这个队长难住了。阿仁舅爹年纪大点,不是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但每晚的排练他总会来看。这时他毛遂自荐由他担任这个角色,我同意了。他排练时十分认真投入。日间他到理发店去捡来毛发,用小铁丝拴成胡子。用带有大花朵的旧被套自己裁缝制成地主穿的长衣短褂。演出的那天晚上,当他挂上假胡子、穿上自制的地主服装、大摇大摆地出台时,观众掌声雷动,笑翻了天。
阿仁舅爹总是那么体谅别人,用心帮助别人。1968年,解放军有一支部队到我们苏区大队垦荒种粮,驻扎在南磉村。阿仁舅爹主动教年轻的战士们驾牛犁田,同战士们打成一片,亲如兄弟。一天中午,他正在家里忙家务,突然部队的那位连长走进他家来。
“阿仁舅爹,有一只山猪掉到坑里去了,快去抓!”连长脸上半笑不笑的。
“山猪?”阿仁舅爹看出连长神色怪怪的,便道:“我不去!”
“怎不去?山猪好大哟!”
“嘿嘿!”阿仁舅爹笑着指了指连长别在腰间的手枪,“你那家伙是吃素的?还用我?快说,什么事!”
连长知道诓不了他,只好实话实说。原来那几位战士犁田收工了,牵牛到田埇里让牛啃草。田埇里有个像大饭锅一样的田堀,那大牛牯热了,躺到堀里翻泥擦身,不料翻过了背,四脚朝天,翻不回来。那几个战士要去帮牛翻身,大牛牯四脚乱蹬,近不了身。战士们慌了,赶忙去叫连长。连长过去一看,也想不出妥善的办法。时间久了,只怕大牛牯有危险。连长知道阿仁舅爹点子多,便找他来了。
阿仁舅爹说:“哈!你算找对人了。我有四两拨千斤之法。”他说着,也没拿什么工具,空着手跟着连长赶到田堀边来。
来到田堀边,阿仁舅爹不慌不忙地走到牛头前,吸了一口气奠稳马步,双手叉开突然抓住大牛牯的两角。大牛牯用力一撬,阿仁舅爹顺势一扳,那千多斤重的大牛牯马上翻身站了起来。
“哎哟!阿仁舅爹你的力气太大了!”几个战士欢呼起来。
“这不是我力气大,大牛牯的大力气在牛角上,它背陷堀中,牛头架空,两角没了依托,有力使不上,我是借大牛牯的大力气帮它翻过来的。”阿仁舅爹拍拍手,笑着说。
“太感谢你啦!”几个战士围上来握住阿仁舅爹双手。
“感谢那就太见外了。”阿仁舅爹说,“我们是娘子军故乡人,谁不会唱那首‘万泉河水清又清’?”
“哦!对!对!……军爱民来,民拥军,军民团结一家亲,一家亲——”战士们和阿仁舅爹一起唱起来。
“哈!哈!哈……”田埇里洋溢着欢乐的笑声。
光阴在瞬息变幻的世间穿梭而过,忙碌中的人们悄然不觉又过去了几年。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云笼罩着天空,灰蒙蒙的分不清哪块黑哪块白,往日喧闹在椰树间的八哥收起了歌喉,就连那喜欢摇摆弄姿的芭蕉叶也耷拉着脑袋。我在苏区学校当班主任的那个班,有个学生发了烧,我带他到大队医疗站去打针。突然在医疗站见到正在打针的阿仁舅爹,脸色腊黄腊黄的,身板瘦薄得仿佛凋落的秋叶。
“阿仁舅爹,你……”多时不见,我真不相信这是我印象中的铁一样的人。“我要死了。”他面无表情淡淡地说。
“不会的,什么病?放心治疗定会好的。”我找不出更好的话安慰他。
“我到大医院检查过了,病名是那个很难写的字。”他摇摇手制止我开口,接着说:“我死不可怕。那么难受,我也想早点死了。只是……”
“只是什么?”
“我生一女三男,四个孩子。大的不满15岁,小的才4岁。我老婆一人,能拉扯得过来吗?我对不住他们呀!”
都说好人有好报,不料阎罗王老儿竟这么糊涂。过不到三个月,还不到40岁的阿仁舅爹就撒手西归了。
……
“阿雄,你爸死得早,你妈养大你们姐弟四人不容易啊!”我从记忆中醒过来,松开阿雄握着的手,示意他坐下继续喝茶。
阿雄点了点头,坐下来接着说:“阿爸死时,我才4岁,太不容易了。不过我们挺过来了,现在好了。”
阿雄讲述了他爸去世后,妈妈如何含辛茹苦,乡村邻里如何掏心提携,两位姑妈如何牵肠挂肚操心尽力,党和政府怎样帮扶照顾他们成长的经过。他说:“幸好有党的改革开放政策,让我们富起来了。我姐嫁到博鳌那边,如今孩子都已长大,读完大学有了工作,家里盖了宽敞漂亮的楼房。我三兄弟,大哥开公交车,大嫂在博鳌做生意;二哥、二嫂在家里搞种养;我和妻子在三亚发展。三兄弟分成三家,都盖了新楼房,我还建了二层的别墅,住得舒畅,活得开心。我三兄弟共有四个男孩、两个女孩,现今他们是六兄弟姐妹了。他们读大学的,读高中的,个个聪明伶俐,挺听话的。如今政府已把水泥路修到我们家门口,出入方便,村容靓丽。我妈81岁了,我们很孝敬她。她身体很好,经常乘车去中原逛街购物,去博鳌观景探亲,自由自在。她整天乐呵呵够潇洒的,好多人还以为她才六十几呢!要是我爸在天之灵有知我们家现在的幸福美满,他定会开怀大笑的……”
是啊,阿仁舅爹遗下这么困难的家庭,要不是有我们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要不是改革开放,能有今天这么美好的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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