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新娘

发布日期:2020-05-07 来源: 分享到: 【字体:  

◆ 王路生


上朗婆离世二十多年了,有关她是“留守新娘”的故事却一直流传了下来。

她的外家在上朗村,与文田村相守相望不足六公里,她十六岁嫁给我的堂大公,堂大公生得高高瘦瘦瘦的,她没有计较,遵从族规祖制,三岁“定命”。所谓“定命”,就是请算命先生板着指头,细细的掐算男生女生的生辰八字。哈哈,两人阴阳八字正好相配。她就穿条民国裙子,嫁给了堂大公。她是民国八年嫁来文田村的,这一年,从年头至年尾,村里还有振金婆、没的钱婆、北风婆、参古婆,以及我奶奶上堆婆等二十多位新娘,嫁至文田村。这个村有个大特点,自明末清初始,家家户户都有亲人出洋谋生,一代又一代的出洋潮在民国时期达到高潮,其中就有如上朗婆、如我奶奶一样的守活寡的“留守新娘”。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村中的二十余位留守新娘渐渐苍老,离世,上朗婆身体硬朗,有逢凶化吉之相,遂成为了文田村唯一健在的留守新娘。

在我的记忆中,上朗婆身高一米六左右,体壮,国字脸,镶两颗金牙,手掌如瓷盘般大,手指粗圆而长。她爱笑,她一笑,两颗守门的金牙,便走出来望着我,笑笑,我也笑。据我母亲说,上朗婆和我奶奶同是益群大队的人,上朗婆和上堆婆,只是以各人的小村村名的区别来称呼各人而已。堂大公和上朗婆结婚仅仅三个月,就出洋了。没想到的是,上朗婆那时已暗结珠胎,十个月后,其女儿国梅出生,是上朗婆一把盐、一口饭,将女儿喂养成人,而在南洋的堂大公知道后,心中有愧,于是,专程回来与上朗婆过了一段好日子,并送一只白手镯给上朗婆,补作嫁妆之宝物。堂大公带回的咖啡,其香气穿过屋顶,飘逸到我家,父亲便常常跑去讨一杯,过个口福。堂大公每天冲上三杯咖啡,一杯敬给上朗婆,一杯奉到女儿面前,另一杯,少一点的,留给他自己。香吗,他问上朗婆。香,很香,你回来,我睡眠,就香。堂大公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咖啡。女儿坐在他身边,他感到温暖、幸福。再次出洋前夕,上朗婆与堂大公,在我家和她家的坡园地边界上,植下两棵咖啡树苗。女儿也来凑个热闹,为咖啡树苗浇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留下了一段幸福的记忆。至今,这两棵咖啡树已长高约两米,青青、碧碧中,一阵阵爽风吹来,这两棵相隔二三米的咖啡树叶,摇头呼应,似含情脉脉的一对恋人,手心相连。我站立其间,心里却泛起了一阵阵的痛惜之情,时空穿越,物是人非,这两棵树背后的隐秘,饱含着上朗婆作为留守新娘既甜蜜、又辛酸的多少往事呢。

上朗婆年轻时,气力大,出生产队的工,挣工分,常年名列前茅。有些农活,比如扛胡椒石柱上山,男人一次一条,她却两肩成双,如履平地,虎虎生风。比如爬树摘椰子,她不输男人,如猴子上树,伸手就能摘下十个八个。年终总结,她挣的总工分,数一数二的,令人刮目相看。只是,到了晚上,上朗婆一个人守着一间空荡荡的大宅,心中难免有点黯然神伤。我小的时候,常常看见她在暗角里,抹泪。抹完泪,她就喝自己摘下自炒的咖啡豆研磨成粉、自己冲泡的咖啡。我常见她喝咖啡前,先倒满一杯,置于茶案右侧,她坐在左侧,拿起满杯,往右侧的咖啡杯,轻轻地碰了碰,自言自语,道,吃咖啡溜,吃咖啡溜。我以为她是叫我喝咖啡,便乖巧地拿起右手的那杯。上朗婆见了,急忙说,子孙啊,那杯是大公的,你的,在此。她另外倒出一杯,送给我。我喝下后,上朗婆也仰头而喝,眼角边有两滴泪珠,顺着她的腮帮子,滑落了下来。她抬手抹抹,又为我续上咖啡。伯婆,您怎么哭了?伯婆说,我没哭,只是我心醉而已。几乎每天,我看到她喝咖啡前,都是置出另一杯,轻放在茶案右侧,如执宗教礼。母亲说,上朗婆心善,农闲时爱帮队里社员照看小孩,或者为村中的小崽们手工缝制婴儿碎花肚脐小兜。她得到墟上捡拾裁缝师傅丢下的边角小碎布料,一日又一日,待累积到一定量的碎布时,上朗婆便在夏日的下午,拎着装有碎布、剪刀、毛线、小针等什件的竹篮,另一只手拿张矮小凳,坐在她植种的那两棵咖啡树旁。有另外一棵冠幅很大的荔枝树遮阳,凉爽的。她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补起一张张小碎布,有时,已缝好相连的碎布角,觉得补得歪了,或者颜色太相近了、错了,上朗婆便重新拆线,权衡再三之后,再补一块小布料上去。太阳快下山了,她脸上泛起了油亮的光泽。她抬头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将即将手工缝制好的新的小兜衣,靠近嘴唇,她再低一下头儿,嗑的一声,用牙咬断了最后一眼的线儿,一件新兜衣就算完成了。在此过程中,其全神贯注,心细,巧手,反复求精的匠工精神,我至今回忆起来,仍如昨天,温馨如闻上了,上好的沉香。

我的父亲常年为上朗婆写信,代其寄给南洋。她大公状况如何,他在那里过得好吗,会不会在晚上想念她?他什么时候,再返故里?这些,都是上朗婆最最关心的。信是一封封寄出去了,可是,从来没有一封信有给她回音。也许是堂大公迁址了,也许是堂大公另娶新娘了,也许……再也没有也许了。我只看见,在那段日子里,上朗婆明显消瘦了,上工也分神了,有时甚至是明显出错了。村中又有位南洋客回乡了,她就用手拢拢青白过半的头发,拉平衣角,兴冲冲的,到新回的南洋客家中,喝杯南洋咖啡,芬香四溢的那种。她将杯子送至嘴边,杯中那一缕缕徐徐上升、弥漫着热气香气的虚曲线儿,她闻一次,闭一下双眼。复之,亦如前。至三巡,她站直了身子,一口气地猛喝。杯子快干了,她高仰着头儿,让喉咙张开更大的气孔道,良久,杯子里最后一滴咖啡,慢慢地沿着杯壁如小蚯蚓般淌至杯口,迟疑了半秒,才断然离开杯口,她张大嘴巴,让最后这一滴咖啡,准确不误地流进嘴里。罢了,她还要让这滴咖啡在舌头上,如露珠打滚了几次,然后,才精神放光地慢慢吞下。上朗婆这一经典细节,经父亲绘声绘色的描述,精彩极了。

可是,上朗婆后来却不再喝咖啡了。为啥?因为,每次登门,喝人家南洋的咖啡,她都要打探她老公的下落,但每一次都是对方的摇头回答,她有点怅然若失。所以,再有人叫她去某某南洋客家喝咖啡,她都懒得去了,一个人独坐床头,把弄着那只白手镯,也不再喝自产自磨的咖啡。整整一天,她未言一声半句,饭也不吃了,只喝水,水喝够了,就猛抽烟,抽得多了,她就成了个文田村烟鬼。她左手夹烟放近嘴唇边,套入左腕的白手镯,便主动往下滑落了两步,随着烟雾缭绕,白手镯不慌不忙,张望着她,也张望着我,似乎要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1991年2月,我父亲病重,躺在床上,懒言。住在下屋的上朗婆,便来到床头,道,启銮侄儿,千万要平安啊。父亲形容枯槁,张开了昏黄的眼晴,叫我扶起他,言,抽烟。我把烟递了过去,父亲敬一支给上朗婆,自己叼上一支。我伸手帮忙,为父亲和上朗婆点着了烟火。一吸,一吐间,两人似“神仙”坐禅。此后,半个月,天天如此。老父的病情似乎有好转,上朗婆的郁闷症似乎也解除了一大半。谁也没有料到,3月6日晚上九点,上朗婆为老父亲点了烟,两人又作神仙会,他猛抽烟到一半时,手中的烟头却掉落到地上,烟圈儿在半空打了几个跟斗后,也散伙不见了。出殡那天,是农历二月廿,天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上朗婆为我父亲哭丧,那首哭丧歌被她唱得泪流满面,惊天动地。但是,三年后,上朗婆离世,村里再也没有个人,会唱那首令无数人肝肠寸断、悲悲切切的哭丧歌了。唯有那两棵咖啡树,年年开花,年年挂果,年年,飘香。


扫一扫在手机打开当前页

网站地图 | 联系我们

版权所有©琼海市人民政府网 主办单位:琼海市人民政府办公室

技术支持:琼海市政务信息管理中心 开发维护:海南信息岛技术服务中心

网站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898-62832261 政府咨询投诉电话:0898-12345  联系邮箱:qhszfxx@163.com

琼公网安备 46900202000032号  政府网站标识码:4690020004 琼ICP备202100052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