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清明节的早上,我上山祭拜母亲。没有乌鸦,只有我,填写碑文时,一阵风吹来,我隐约地感觉到,她走了出来,坐在旁侧,微笑。我再定神细看,她又不见了,只有一阵风,轻摸着我的双腮,像母亲轻摸着我的童年。
母亲名昭美,姓李,圆脸,线眉细长,嘴唇小巧,眼神勾人。海南岛解放的1950年,我奶奶到她大姐家,借来一顶大沿黑毡帽,及一条黑色长袖袍衣。父亲在瓦屋厢房,穿上袍衣,花去半个钟头,前前后后,装修好自己,再往肩膀上,斜挂一朵红绸布皱纹式牡丹花。上午九点,锣、鼓、钹等诸声组合的八音响起,父亲当上新郎官正式出场,悠悠晃晃的坐轿出去了。那边厢呢,母亲身穿红旗袍,绾发,头鬓上倒扦支银钗,满脸春光。那一天,她是位小鸟依人的新娘,她搀着父亲的手,在亲友热热闹闹的欢呼声中,坐上了双人柴轿,甜甜蜜蜜的进了王家的洞房。二乘二得四,几年间,母亲和父亲便成为了我和大姐、二姐、妹妹,一生一世,彼此牵挂,彼此相爱的至亲。
我出生时,母亲三十三岁,是个黑夜。没有路灯,只有一盏马灯,昏黄淡暗的光,一晃,很短,一摇,很重,那光线,轻轻摸着母亲的大肚子。从温泉的文田村,气喘吁吁步行至加催依村时,母亲痛得滚在地上。奶奶知道事情不妙,叮嘱旁侧的大姑。不等到奶奶和大姑看清楚我的面孔时,我已哇啊哇啊哭闹着来到了人世间。奶奶喜形于色,见我比她多了一条尾巴,高兴地笑了。母亲则躺在地上,大汗淋漓,她说,小心啊,小心。小小的马灯,温暖着我,我就睡在母亲的胸前,很听话的不敢乱摸什么,一直睡到天亮,也不明白她到底是谁。但是,一个月后,我在路边出生、行走江湖至今的“路生”之名,大家都知道了。有关我出生的种种细节,是我长大以后,母亲告诉我的。她说,我命大,我命硬,在黑夜中一直睡到天亮,嘉积镇卫生院的护士才架着布扛架,将我和她扛到卫生院,护士为我进行了割脐、消毒等卫生的打包行动。
母亲身高仅一米五,父亲比她高出一大截,一米八三的伟岸身材,与母亲站在一起,明显的滑稽相。但父亲不介意,母亲也不介意,和和谐谐过日子。父亲参加党领导的革命工作,常年不在家,母亲得凌晨四五点钟起来,在横室切番薯片,那嗞嗞之声常常吵醒我。我看到,昏暗的油灯下,母亲坐在长条凳子上,左手扶着一长方形木框,框内积满了大小不一的番薯,她右手拿出一块长方形小板,往模框顶上一盖,再双手发力,切番薯片便开始了。来回推磨中,凳子的平面前方嵌有一长形刀口,番薯经推磨至此,切割出一片片薄薯片。我有时就蹲在长凳边,伸手至凳下的筐子里,捡起薯片放进嘴里咬吃,权当顿早餐。母亲脸上沁出汗味了,她耸起左右的肩胛,往上一提,腮帮上的汗珠就不见了,余下额头上的汗粒。我叫母亲停工,拿起小毛巾帮她擦去。天蒙蒙亮,母亲就挑起一担番薯片,在生产队仓库的地板边界外,找来自家的两张大蒌席,铺在草地上,倒出薯片,再用双手分拨出去,啪啦啪啦的薯片散落在蒌席里。忙完了这些细节,太阳就跑出来了。一连曝晒上三天,薯片便成为那个人人喊饿的年代的主食。大米饭也有吃过,主要在年节或周末才开个口福。那时候,一家六口人,记忆中,一年吃不上三个月米饭,番薯饭倒是家家户户的家常饭。七角六分钱一斤的公价肉,得有肉票,即使你有了一张肉票,也得凌晨两三点钟匆忙的赶到食品站排队。无奈僧多粥少,有一次,母亲凌晨一点多钟带我到食品站排队,当日上三竿了轮到母亲掏钱买肉时,却无货了。
第二天又去排队,结果是又泡了个汤。吃一口猪肉,就像今天的城里人想吃野生金钱龟一样,常常只能是个想像罢了。因为贫困,我一年中从白天至黑夜,穿过大姐二姐的衣,妹妹穿过我的裤子。当我有了新衣新裤穿着不再愁闷的时候,父亲却在63岁那年,义无反顾的猝然离世。母亲坐在棺材边,与躺在棺材里面的父亲,隔离不隔心,也不戴口罩,哭了三天三夜。但是,我看见,母亲泪飞如雨下的哭,父亲永远的听不到了,只有一只乌鸦,七七四十九天的夜晚,在我家的门前,长啸,复长啸。
母亲在生产队出工,由于身材矮小,体力跟不上,全年挣来的工分很低,一低了,全年一家人就“超支”了,得补仓。但仓没粮,于是,母亲拼了老命,砍来自留地上的竹子,削篾,晒干,晚上,她忙完我们的洗澡洗衣任务,便坐在老宅厅堂,编织斗笠、竹篮、米筛、畚箕、鱼竹笼等等。有时,天亮了,她还在编织着,忙碌着,一颗豆粒般大的汗珠顺着她早已干瘪的双腮,一滴,二滴,三滴的,滑落在篾片上,也滑落入我的内心。为了这个家,母亲从未在我们的面前叫过一声苦、一声累,即使是感冒了,她也不吱声,悄悄地来到龙九妈家的那棵鸽肾树下,扯下一拢拢树叶,放进嘴里反复咬嚼,再喝下几口淡盐水。至于此秘方治感冒有效否,我从来不问母亲,她也从未告诉我。
到了星期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叫醒我,说是陪她上嘉积卖竹编产品。行前,她用小煤油灯的灯罩量出二两大米,投进左衣小袋里。一支扁担在肩,母亲挑着二十几件畚箕、米筛等物什,也挑着我兴奋的目光,沿着田埂小路,向嘉积城进发。那天的母亲真的好美,太阳的熹光轻轻柔柔的,晒在她脸上,泛着油脂般的光泽,飘逸出一种苦涩生活之后甜香的气质。半青半白的齐耳短发,刘海结绺,像古画中的仕女,让我看到了一种独特的美,透心的舒爽。在伍德街,母亲择个好地摊,示意我坐下,她也坐下。卖竹篮溜,阿伯买竹篮溜,全手工制作的溜,有匠心、有温度的竹篮溜!母亲一阵溜字腔的吆喝声,如一支支抓痒的好爪子,把逛街的老爸老妈们的心挠得痒痒的,他们纷纷围拢了过来。日上三竿的时候,手中的二十几件货物全部卖完了,母亲将十八元伍角钱放进内襟衣的内置小袋,用手按了按袋口,再用别针将袋口扎得结结实实,撩下外襟衣角,拉直拉平了,拍了两下子,拾起扁担,拉上我的手,拐进东风街的工农兵饭店,准备补补饿。偏偏出了个小差错,小袋里的大米漏掉了一两一,仅余九钱。当时的一碗米粉条瘦肉汤,需用一两粮票或一两大米,再加一角钱,即可大饱口福。在柜台量米买票时,母亲跟师傅说,我的二两大米漏掉了一大半,你就高抬贵手,卖一碗米粉条汤吧!那师傅是一根筋,无论母亲如何苦苦哀求,他都未点头。母亲满脸怨气,但又无可奈何。我坐在地上,看着好像欲哭的母亲,心也紧了一阵子,再抬头看那些小孩,在父母的身边兴奋地吃米粉条,我咽了几口唾液。此时,已是午时十二点钟,母亲看到师傅换班,眉毛一挑,得意地笑笑。她跑到外面,一会儿又返回了,重新排队,慢慢地挤到柜台,正要将大米拿出来,过过量米小锡罐,哎呀,呀——,也许是忙中出错,小罐却掉在地上了。对不起,母亲向新当班的师傅说,然后立马弯腰下去。咣当一声,在母亲蹲下时响起。我纳闷了,母亲脸上则掠过一丝不易觉察到的得意的微笑。哈哈,量米过关了。母亲拉着我的手,进去大厅占座位,坐下。不一会儿,就拿到了一碗米粉条瘦肉汤。我夹一块瘦肉薄片敬给母亲,她说,阿侬长长肉,妈不吃,你吃。我低头吃着,母亲一直望着我,怜爱的目光从未离开,偶尔,我清晰地听到,她咕咚咕咚的咽下口水的声音。实在忍不住了,母亲说,阿侬,留点汤水给妈妈。我点点头,可是那天实在太饿了,我一时忘乎所以,竟然一口气把米粉条和汤喝个一干二净,不留分毫。当我拍着饱肚子时,才猛醒悟过来,后悔极了。母亲摸摸我的头,言,侬侬,吃饱了吗?她下一个动作,令我非常惊讶了,至今仍历历在目:她拿着碗儿,往更亮光的窗口,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紧闭了双眼,自言道:真香。返家的路上,我说,妈,你刚才的动作太过了,旁人都笑了。母亲说,你挖苦我?若不是我急中生智,做了些手脚,你哪有好命尝个口福?原来,是母亲趁弯腰捡拾量米小锡罐时,用块石块砸凹了罐底。
这些往事,每当我说起来,母亲就笑笑,大姐二姐们也笑笑。现在的生活,往四十多年前的后窗回眸,既有无奈、辛酸,但更多的,是浓浓的亲情,和爱的真挚流露。岁月流转中,一切都慢慢好了起来。我经常买大鱼大肉孝敬母亲,我吃饭时她总是坐在旁侧,看着我吃完饭,她才正式开饭,目光中不再是往昔的怜爱,而是灌满了幸福的滋味。可鱼肉吃多了,母亲的嘴刁了,我们也刁了,便怀念起吃番薯饭和薯叶炒咸鱼汁的年代。母亲知道了我们的心思,便操持起她拿手的炒菜技艺活,让我们再吃番薯饭伴薯叶,让乡愁两字变成了幸福的口福。
平日里,母亲又操作起竹笠活,不为卖个好钱,纯粹是自娱自乐。她一一分送给大姐、二姐、妹妹们,余的一顶竹笠,挂在她的床前。母亲有两位胞兄,新中国成立前夕去了南洋,音讯全无。1995年,伯父邀请我去马来西亚与他一家人团聚,母亲将两顶竹笠交给我,说,如果见到她俩胞兄,代赠竹笠给他俩。她言道,她很小的时候,是大胞兄编竹笠给她,让她戴着放牛,是二胞兄编织的另一顶竹笠,让她挡住了生活的风风雨雨。结果可想而知,分别四十余年,彼此音信未通,她胞兄生死两渺茫,我去哪里找到他们?
母亲一生务农,心地善良,在城里帮我带崽、做饭,与邻居相处得很和谐。她常常回乡下,到自留地里切韮菜,摘木瓜,挖黄姜,砍芭蕉,把这些绿色食品分派给左邻右居。在城里,她为四个外孙做饭十年,供他们吃个饱福,一个个考上大学之后,她又回到乡下,过着平淡的生活。她大字不识一个,但一年中二十四个节气的轮换,哪一天是农历初一或者十五,她都稔熟于心,至于那些农谚,也是随口而出,笑点爆值,金句连连。十年前,我用她的嫁妆品,民国三年银元(袁世凯凸像)两枚,与一老友置换一枚孙中山开国纪念币(此币价值比民国八年银元,价高三倍)。谁知犯了贪心病,那枚开国币是赝品,我后悔不已。母亲闻之,言,你真聪明啊,用真金去兑换铜块。我离婚了,有次,一友人匆匆来到家里,又要匆匆与我走出去,母亲问,真急啊,要赶去哪里呀,有狗咬金块吗?友人说,快到饭点了,我们要赶出去喝喜酒,母亲想都未想,反应比奥运百米冠军还快,她言,有酒吃呀,只是,没有酒糟饲猪。
2013年3月15日夜9点20分,母亲与世长辞,享年83岁。她走时非常平静,天也下起了濛濛细雨,我按乡俗,戴着她编织的那顶竹笠,笠沿后边系上了白布条,为她守夜。没有乌鸦长啸,只有一只长腿蚱蜢趴在棺材板上,我分明看见,蚱蜢的一滴滴眼泪,滴透了棺材板上的红寿纸。昨天上山祭母,填写碑文时,我又看见一只长腿蚱蜢,趴在石碑上,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但什么都不说。我站在墓前,敬香,三跪九拜。母亲躺在地下的寿屋,估计她知道我站在外面了,一阵风吹来,我悠悠的思绪,钻进了她的寿屋,与她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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