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盛江
二叔走了,去年。我常想起他,音容笑貌宛在。
我和二叔较投缘。因是家中长子,二叔比较看重我。我有些心事,不能和父母说,却能和二叔说。他虽然是个地道的农民,但见多识广,人情圆熟,善解人意。我每次回家,晚上他会到我房间来,备上一包烟,一杯茶,两人靠在床边促膝交谈,气氛轻松愉快。农村的夜晚很宁静,人的心也很宁静。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倏忽即逝。叔侄俩就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话题很随意,工作的、生产的、生活的、时事的;村里的、国内的、国外的。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他爱听我从报上、电视、传闻中得来的新鲜新奇的事,也爱听时事形势政策之类的事,对有才能的人特别敬重。我惊讶于一个农民对国家大事的关心关注。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他身上我能看到。聊到高兴处,他会哈哈大笑,满屋子烟味。有时聊到深夜,意犹未尽,心舒气畅。几十年来我和他一直保持这个习惯。
二叔念过初中,在村里算是识字的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村里推荐他去学医,当过赤脚医生。我没见过他看病,但听家里村里的人说他曾救过几条人命。有次他背着药箱到别村看病回来,半途见路边一棵大树下有位妇女靠着树头呻吟,脸色苍白,气息奄奄。凭经验,二叔知道她要临盆了。当地距公社医院较远,又没运输工具,情况危急,怎办?于是他运用所学的知识,临时就地帮她接生了孩子,母子得以平安。也许是羞于启齿,二叔回家后一声不吭。直到后来人家登门道谢,家里人才知道这回事,而后又在村中传开了。后来人们说起这事时,都感觉既兴奋又好笑——哪有男的接生的!二叔在场时总是红着脸,嗫嚅道:谁叫我是医生呢,哪能见死不救呢。二叔做好事从不留名,也不张扬,他认为该做的就要做,因而在村里德高望重,年纪大点的亲切叫他二叔,小辈都称他二公。
二叔与我父亲手足情深,患难与共。听母亲说,父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因劳累过度患了急性肝炎,住院救治。二叔知道后立马从老家风尘仆仆赶来,一路是哭着来的。他是赤脚医生,懂些草药,后来配合医生,亲自上山采药,中西医结合,父亲的病情很快好转。我上小学时,有次见父亲和别人要了一个小纸箱,将买来的一堆咸鱼干一分为二,鱼身部分整整齐齐叠在箱子里,说是寄给二叔家的,鱼头留在家里。兄弟俩平时书信来往不断,沟通甚密,有时提到我的事,父亲还拿信给我看,文通句顺,字体娟秀。父亲平时下乡很忙,但过年他是要回老家的,有时母亲不能回,他就带我们回去。那时交通不便,县城距老家还有20多公里,二叔常和村里的年轻人骑单车到县城车站接我们回家。一路上兴高采烈,有说有笑,不觉得有半点辛苦。过完年,二叔送我们出村口,常抚着我的头,叮嘱道:要好好读书啊!
禀性温和忠厚的二叔人缘很好,爱帮人,村里男女老少遇到难事惑事都爱找他商量,听他出主意。年三十晚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光,村里的人吃完晚饭爱串门,老家的堂屋总是座无虚席,欢声笑语,煞是热闹。村里的哑巴“嗷叔”也来,嗷嗷地叫着,比手划脚的,谁也听不懂。唠家常,谈菜价,说气候,话生产,侃见闻,啥话题都有。二叔披衣坐在一张长椅上,冲一杯咖啡,备包好烟。人来了,二叔就给他们递烟。八仙桌上放着水果、饼干、艺馍、奶茶之类,谁来吃都行。这时的二叔俨然就是一位敦厚的长者,两眼放光,带着浅浅的笑容。他抽着烟,话不多,任由年轻人山南地北,不时插上一两句,语气很温和,分析透彻,中情合理。这样吃着聊着,直到凌晨放炮时辰,大伙才散去。
二叔还有坚毅的一面,一辈子的农村生活,风里来雨里去,炼就了他勤劳、坚韧不拔的性格,也锻造了他结实、硬朗的体格。他育有5个子女,在那公社化靠生产队工分吃饭的年代,生活实属不易。他和二婶起早摸黑地做工,忙这忙那,勉强挣来一家人的柴米油盐。他剃着短平头,皮肤黝黑,爱穿件短袖衬衫,不系纽扣,有时干脆光着膀子。我年轻时回家,几乎每次都是掌灯吃完晚饭了,才见他脚步勿勿地摸黑回来,裤腿边高边低的,沾着泥水泥巴。他一生干过多种活:造纸、种田种菜、赤脚医生、烧砖烧瓦、泥水工、养鸡养鱼,等等。他最拿手的活是种菜。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他曾用心向从潮汕来海南支边的菜农“偷师学艺”,又爱动脑摸索,种出来的瓜菜无论成色、产量都比别人的好,因而在村里村外得了个“种菜专家”的雅号。他的技术从不保密,“同行”来问询都如实相告,有时还“应邀”跟着别人到菜地察看指点。优良技术得到普及,村里种出的菜既好吃又高产,远近闻名,成了种菜村,镇里人吃的菜几乎都是我们村供给的。那些日子,二叔天未亮就到一公里外的镇学校挑粪,一天几回,沤在粪池里发酵。俗话说,“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种菜这活,除了种苗技术之外,关键是有机肥足。而那时要获取肥料,靠的是一个“勤”字。二叔正是靠他黝黑、坚韧的肩膀,挑起那个“种菜专家”称号的。
晚年的二叔痛并快乐着。70多岁时不幸中风,抢救过来后落下半身不遂,只得拄着拐杖,在房前屋后走走。子女都很孝顺,常捎买点他爱吃的,天气好时扶他出院子来晒晒太阳,说说笑话逗他开心,他也见到了活泼可爱的曾孙,子孙绕膝,其乐融融。他一直顽强地与病魔抗争了8年。父亲去世后,每次见我回来,他都两眼含着泪。他平时没太多嗜好,只爱喝奶茶和抽烟,脚腿不便后,上街喝茶少了,烟还照抽,我回家总给他带一些。直到有一天,我递支烟给他,他抽了两口就咳嗽不止,只好把烟掐了。我心一沉:一个人连唯一嗜好都不能维持,那意味着什么?
二叔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走的,享年八十岁。他几乎没有什么遗物,从柜子里翻出一本家谱,几本种菜的笔记,十几本农用农历书籍。从席子底下翻出一个信封,里面有元、角、分拼凑起来的两千多元。我知道那是子女们平时给他零用而他舍不得用的。看着这些遗物我泣不成声。那是一个正直农民操劳一生的最后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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