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 父

发布日期:2020-05-18 来源: 分享到: 【字体:  

◆ 王路生


若干年前,太阳出来了,我还在睡梦中,母亲叫醒我,说,清明节快到了,得请个师傅,为父亲和伯父各画张炭画挂像,以纪念这对好兄弟。母亲将父亲和伯父的二寸照片交给了我,父亲和伯父就抬头看看我,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但什么都不说。

妈,刚才我做了个梦,好奇怪的梦。你又梦见谁了,是你爸还是伯父?母亲问。看不清他是谁,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在屋后的槟榔园,偷挖着什么东西,月影朦胧中,隐约的看见他,正跪伏于地,嗅吻着地上的一个大穴位,谁?我大声喊了一声,他被吓坏了,赶紧提着一个小布袋,袋里鼓涨着饱和的东东,跑开了,我不知道他偷走了什么,于是,我就追,追呀追,眼看快要抓住他的那一刻,你就叫醒了我。这真是个奇怪的梦,母亲说,你快点起来,上墟吧。

伯父和父亲是好兄弟,童年时,两人经常爬树、掏鸟窝,常去田野上,戽水,堵截小沟,等水戽干了,捞些鱼虾,烤煮了,充充饥,更多的时候,是玩泥巴,或用泥巴砣往对方头顶抛去,取乐子。夏日里,他俩经常下到田堀里,在泥浆巴里挖抓泥鳅,有时又爱坐在番薯地里,各自捡起一节土块,放到鼻子底下嗅嗅,让泥巴那独有的湿润之地气,跑进神经里匿藏。父亲九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三八年初,爷爷从南洋回来,住了三个月后,再次出洋,他带上了伯父。伯父和奶奶、父亲依依不舍,含泪离乡,奶奶捡了几节小土块,置于玻璃瓶里,交给伯父,言,你在那边,想我的时候,就闻闻这几节土块,就会想起滋润着乡土的家。父亲也捡起一块,加进玻璃瓶里,兄弟就此告别,悠悠几十载,从此再未见面。关于伯父的过往,是父亲在一次闲聊中告诉我的。

老宅的墙上,挂张老照片,伯父坐右侧,父亲站在左边,中间是爷爷奶奶。那年,父亲才九岁,是爷爷带伯父出洋前夕留的全家福(大姑那天去外奶奶家了),伯父那年十五岁,照片上的他,分派五五发型,穿一套白衣服,双臂瘦长,眼睛明亮,神采奕奕,帅哥款型,估计当年的他,会有少女追求的。父亲言过,伯父三岁时,有个定命女,也去了南洋,但彼此未知音信。伯父读过五年的祠堂学校,精通书信文,自去南洋后,常写信给奶奶,告平安,问乡情,年终也有金银票一张,经嘉积裕隆兴侨批局,送达奶奶手上。

一九六三年,奶奶离世,伯父哭了三夜,揣着玻璃瓶,怎么也睡不下觉,常念慈母恩中,人也瘦了几斤,伯母言,回唐山奔葬吧。买了船票,到了码头,起大风了,下大雨了,连续半个月,伯父的祭母归期,也就黄了。伯父把失母的悲痛埋在心底,在橡胶园拼命干活,不经意间,染上了疟疾,差点归西。苦尽甘来之后,伯父在怡堡与桥头人合作,开间咖啡店,生意兴隆时,却又遭小人暗算,导致散伙。半年后,伯父出吉隆坡,单干,天报应,得好运,很快在冼都大厦置商房一间,百余平方,值金银过百万。一九九五年春节,我应伯父之邀,赴大马探亲,行前,告知伯父,我将带上野生金桔、野生山柚油、野生蜂蜜各一瓶。伯父连言,妙,妙,妙,这三样的乡愁味好极了。他又言,顺带两斤家乡土块过来。我有点迷惑。得见伯父真容,此时,他已七十有九,满脸的老年斑,戴副老花眼镜,行走自如。他身材高大,一米八一的个子,似一堵厚实沉稳的墙,谁都推不动,只让身边的风,穿过墙,与他窃窃私语。说得累了,他就转过身来,与我说海南话,熟山又熟水,还带上了“溜”字琼腔。乡音乡情中,伯父与我似父子,乡愁两字贯乾坤。客厅正中,挂张老照片,细看,与家乡那张老照片一模一样,我知道了,复制品中也藏乡愁呢。客中有一花盆,宜兴紫砂质地,内植一株琼州九里香,松土除了他第一次出洋自带外,余下的,全是伯父几十年来,从父亲每年寄一次的家乡土块中,渐渐的累积而来的。我将自带的几节土块放进盒中,惊喜之余,伯父说,家乡的九里香,只能用家乡的土块来培植,否则,活不了。通过天天浇水,略施些农家肥,这株九里香树长势旺盛,斜出的几枝,高低不一,凌空展翅般,给人以青葱碧绿,满室暗香的神韵。伯父说,他经常闻香,以慰乡情。我试闻下,香酥酥的,感觉到五脏六腑,爽爽然然也。

伯父乡情浓郁,一九七三年九月,一场罕见的强台风袭击琼海,死伤过千,房毁过万,伯父闻老宅全毁,痛惜之余,驰援五百人民币,共度时艰。父亲逝世的第二年,他和伯母回来探望我们,补回了离乡五十六载的苦恋乡土之情。我到海口迎接他归乡,从海口返回琼海的路上,他左看,右看,感叹家乡之巨变,已不再是旧时的模样,家乡处处日新月异,精彩极了。车子驶上万泉河大桥,他叫一声,停车,站在桥侧,拍张万泉河照片。他童年的记忆中,他常和伙伴到万泉河中,同游击浪,气盖两岸,如今回来了,岂能错过良机。他说,要下河游泳,重温旧梦。伯母劝他,他又说,他要向伟人学习,在大风大浪中奋勇前进,什么都不要怕。他真的扑通一声,潜水而去。我赶紧跟上,怕他来个意外。他边游边说,触摸家乡水,又见家乡人,真爽。上岸后,他双脚跪地,多次掬起几瓣河水,咕咚咕咚地连喝三口,叹曰,家乡的水,真甜,真真甜。

回乡一个月期间,母亲的一笼笼土鸡,伯父伯母吃得津津有味,有山柚油作佐料。他言,离乡几十年,吃家乡菜,品家乡味,解了乡愁矣。清明节那天,他和我一起上山,他跪在奶奶墓前,泪飞如雨,在我父亲墓前,他献酒,献一朵白花,泪光淋漓。礼毕,又在奶奶墓前,撮几把土块,以示母子连心,根生琼崖,重返南洋之重要礼物,作一世珍藏。

岁月流转中,伯父的暮年,他天天守在九里香树边,喝着咖啡,若有所思。时光跨进2006年秋,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九里香失味了,惊悚中,他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张开过,寿年九十三。

当天下午六点,堂哥宏波打来长途电话,说,伯父走了。我一时错愕,良久,开始了泪奔。夜已深了,我还痛惜不已,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中,一只乌鸦在老宅前长啸。我知道,是伯父的魂魄回来了。他站在庭院中,笑着对我说,上一次,你在梦中看到那个高个子的窃贼,其实就是我,我悄悄的偷了几把土块,嗅了又嗅乡土的味道,就拎起土块,赶紧跑回了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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