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盛江
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在村口边种了10棵椰子树。多次回老家过年过节,父母都没说过。到我懂事时,有次回家,叔叔接我们进到村口,叔指着那几棵椰树告诉我,这是你妈成亲时种的。我很惊喜,跑过去这摸摸,那看看。树已长成一丈多高,粗壮,挺拔,葳蕤,树尾结了串串青青的椰果。长大后我想起此事,又有点纳闷:父母结婚时,海南还没解放,当时母亲怎么会想到种椰树来纪念的?是一种习俗,还是一种远见?
后来从叔叔那里,我又断断续续地知道了母亲的一些事情。母亲的家庭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干革命的,外祖父是地下交通员,以卖猪仔的身份为掩护走村串户,收转情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琼纵那里。我少年时随父亲去外家拜年见过他。高高的个子,背有点驼,光着膀子,牙齿几乎掉完,嘴巴瘪瘪的,但身板硬朗,两眼有神,爱靠在太师椅上喝黑咖啡。母亲的姐夫是琼纵游击队长,腰间别着两支驳壳枪,神出鬼没,雾去云来,打游击,除奸恶,神勇异常,名震琼东。母亲在新中国成立前上过高小,识得字,嫁给父亲后曾在村里当过妇女主任。我见过父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相片,俩人一身戎装,束腰戴帽,真个是英姿飒爽。
母亲种的10棵椰树中有一棵是红椰。红椰与一般的椰树有所不同。它的枝叶、果实、树根显澄红色,在椰树的族群中仅占百分之一。它不仅因为稀少而珍贵,还在于椰肉椰水比一般的椰果好吃,椰根还能治病。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和父亲回家过年,当时班车少,交通不便,父亲颠簸劳顿好不容易回到家,牙龈上火肿痛。叔是赤脚医生,拿起锄头到那棵红椰树下刨了一把澄红色的根,煎水给父亲喝了两次,肿痛就消了。从此我知道红椰的根有此药效,对红椰油然而生出几分惊奇和敬意。
叔父闲时爱和我讲村里的事。有次聊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饥荒,叔说,你妈种的那几棵椰树曾救过全家人的命。那时不允许个人“搞单干”,全靠生产队的工分吃饭。但吃了几个月的食堂大锅饭就闹饥荒了。祖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剁番薯。我小时常被他“切、切、切”的剁薯声吵醒。番薯剁成指甲般小块,每天一簸箕,再抓两把米,就是一家人一天的饭食。后来连米都没了,祖父就去勾那几颗椰树果,一天一个,先撬开椰肉再剁碎,掺在番薯里煮。椰肉营养丰富,和着番薯煮尽管不是很美味,但那汤汁乳白乳白的,在那饥馑的年代还是很受用的,起码不会因营养不良而引起水肿。一家人竟然靠那几颗椰果和着番薯,度过了难捱的饥荒。
椰树在家乡人的眼里全身是宝。椰树能防风,净化美化环境,椰叶能盖房子,树干能做房梁,椰肉椰水能吃能喝,椰壳能做碗做勺做椰雕跳椰盎舞,果皮能当草纸能燃火能做压缩板能做席梦思床垫。令人惊奇的是椰树干竟能做房梁。叔父曾拉着我点数过老家用椰树做的房梁,竟有八根是椰梁。椰梁和其他木梁并排在一起一点不逊色,漆黑油亮,历经几十年不曲不弯,不腐不蛀。椰叶还有另外一种用途,是做“艺馍”做“苙”。有一年我见父亲和叔在用椰叶编着什么,好奇的我跑过去靠着父亲问他们编啥。父亲说,做“苙”。“苙”是什么?父亲说“苙”就是用椰叶编成手掌般大的长方型盒子,然后把和着虾米、鱿鱼丝、猪油炒过的米包在里面,煮熟,就成“苙”了。做“苙”干什么?我又问。父亲说,“苙”是消灾解祸的,家里人有白事灾祸不顺的,要解“苙”,就把灾祸霉气解掉了。哦,“苙”是这样的呀。“苙”饭很好吃,渗着椰叶的清香,透着浓浓的乡情。许多南洋华侨回家探亲还喜欢带几个回去呢。
父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家里有点田地,土改时定为中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曾在儋县某税务所当所长。他长年累月到一个叫巴总村的地方蹲点和农民搞“三同”,我平时难得见他一面。我放学时喜欢特意绕个小弯穿过税务所,看父亲的单车是否停在那里,若有,那是父亲回来了,我会莫名兴奋蹦跳回家去。听母亲说,我小时父亲是顾不上的。有次他下乡回家,见我在摇摇晃晃地走路,笑着对他的同事说,我儿子会走路了我还不知道哩。天有不测风云,“文革”时一伙造反派不知出于何动机,气势汹汹地闯到我家要拉父亲去批斗。父亲坐着不动,母亲拦在门口,大义凛然地说,我是贫农的女儿,参加过革命,老谢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们要斗他,先拉我去!那伙人没办法,僵持在那里。幸好巴总村的几十号村民闻讯赶到,挡住造反派,说你们斗什么人我们管不着,但这个人不能斗!造反派见村民人多势众,不敢硬来,只好灰溜溜地撤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有些恍惚。她对我们说,想留在家里呆一段时间,和村里的乡亲姐妹说说话。母亲住在村里的几个月,我常打电话给叔,问询母亲的状况。叔说,我母亲经常到那几棵椰树前转悠,这摸摸,那看看。有时干脆坐在椰树前沉默半天,痴痴的不知想什么。我听后泪流满面。母亲呵,我的母亲,儿知道你想什么。父亲走了,那几棵椰树是你和父亲结婚时种下的,是你们一生爱情的见证、记忆和抚慰。
后来,母亲也离我们而去。出殡的那天,我点上三柱香,叫上弟妹,插在那10棵椰树前,恭恭敬敬地向椰树三鞠躬。
人走了,树还在,依旧青翠,依旧高耸云天,给人予果实,遮下一片荫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后来一直琢磨母亲和椰树的关系,我觉得她很像一株挺拔的椰树。风和日丽的日子,她默默奉献甘醇,无怨无悔;狂风暴雨来临,她傲然挺立,临危不惧,宁折不弯。即使老了,枯了,朽了,化为一抔黄土,依然滋养着这片深厚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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