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今天早上，在新村墟的茶店，我和大姑吃早餐，她爱喝咖啡，更爱吃面包。在她一生记忆里，面包贯穿着她的一生。

爷爷是曾祖父宝义的第三个儿子，他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小弟，四兄弟自十余岁起就陆续往南洋跑。至清末，爷爷回来娶妻，生下伯父、大姑和我爹。10年后，爷爷又带伯父出洋了。爷爷在家时，常带大姑和我爹进城，吃个面包，得个口福。爷爷出洋的那一天，大姑说，爸爸，我最爱吃面包，下次回来，记得买个面包给侬侬。我爹也说，我也想吃面包。爷爷摸摸他俩，说，面包一定会有的，有的，放心吧。

可爷爷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在南洋的橡胶里，永远的葬在了那里。大姑在盼望面包的岁月中，盼来的却是爷爷的死讯。她泪奔了，哭着说，我不要面包，我要爸爸。

自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没有面包吃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村几乎家家贫困，吃番薯饭成为常态，吃面包只能是奢望了。偶尔，村里有位南洋客回来了，大姑就去打探伯父的情况。直至1992年秋，伯父回来探望我们，大姑也见到了她的胞兄。彼此五十年后，哥妹才重逢，世事沧桑，人生难料。此时，我爹也已埋入黄土一年多。大姑和伯父吃面包时，突然间觉得少了爷爷，少了我爹，竟然抱头痛哭。这哥妹一哭，我也哭，连掉到地上的两块面包，也哭。

大姑嫁给姑父，日子略有好转。林振秀是姑父的名号，他脸大，人如马大，双眼有神，行走铿锵。正是靠着这份体力，姑父在新村墟挤得一摊位，早上卖猪肉，下午削猪肉竹串。那时流行环保，买一斤猪肉，就用竹细棒子串起，拿走，不如现在流行的薄膜袋。有些人心思歪了，竹串子就削得粗糙些，夜间又泡水，以备串猪肉过称时，添二三两重量，以多赚些银票。大姑和姑父从没这样想过，每次总是将串肉竹棒子削得细长，从不泡水诓人。大姑大字不识一个，但她守本份，与人为善，以邻为善，她常常挤些余肉，送过来，让我们过过荤瘾。

这些年，大姑渐渐老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如夏天大旱龟裂的田块般，尖嘴巴向前微微翘起。牙齿光荣地退休了，嘴巴紧闲时便凹陷了进去，如果此时贴块面包上去，正好饱和。说话声大，有漏风之气。耳不背，但身子驼背了，走路自如，有支木棍在手，走得更加硬朗。她自叹，她是个“苦启命”（苦启，海南话，即水蚂蝗），60岁时被老鼠咬了，得了老鼠风病，半死，抬出老客厅横放十余天，未死，反而活了过来；90岁时，又大病一场，家人给她穿寿衣、穿纸船鞋，可她死不瞑目，竟奇迹般又活了下来。她稍为好转后，便支着棍子，气喘吁吁的来到我家，慢慢坐下，说，哎，哎，哎，我都差点快死了，都被人为我穿寿衣了，你知道不？我给她一百光洋，她还坐在那儿，控诉着我不上门看看她的“罪行”。其实，那段日子，我娘也病倒了，危在旦夕，疏忽兼顾她了。她就大骂我不孝，我不争辩，把她所言当耳边风儿。再添上一百光洋，她眼神突然间放亮，不再言语，微笑的起身，颤颤悠悠的回家去了。

大姑嫁在邻村，我从老宅走到她的家，穿过三棵椰子树，不足百米，即到。彼此常常见面，每次见到她，我问，大姑，吃面包了没？她答，吃面包了。昨天早上又碰见她，我问，大姑，吃面包了吗？见她摇头，我就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墟上的阿冰妹妹店，坐定，叫阿冰妹冲泡出一壶野生纯咖啡，外加两个面包。聊着家常，彼此牵挂中吃起了面包。我爹走得早，我娘也七年前走了，她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革命前辈，能在她的残年，一起坐着，聊着，望着她吃面包的神态，所有世上的幸福，我的理解应该是这样的重要时刻吧。

巧了，这个时候，在海南某市电视台当记者的阿颜，扛着摄像机走过来了。阿颜要做期《琼海寿星访谈》节目。阿颜向我点头微笑，转过来问大姑：您老今年高寿了？大姑满脸蒙意。阿颜又问：大姑，您今年贵庚？大姑转身问我：妚颜讲乜话哪个溜？我用海南话劝阿颜，你到什么山要唱什么歌，别用高寿、贵庚之词访问老人，她听不懂的。大姑这次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说，阿颜，我以为贵庚是说拉我去熬膏呢。阿颜脸红了，这回她吸取了教训，大姑，您今年多大了？大姑听了，并不急答，而是仰头喝下一口咖啡，又咬了一口面包，慢慢嚅动着凹嘴，慢慢的咽下后，才正式的大声道，我今年98岁啦。阿颜又问，大姑，您一生经历过什么铭心刻骨的大事呢？还有什么事情从未经历过？大姑答：我爹死在南洋，我最痛苦。我这一生什么苦风苦雨都经历过，只差死亡，我没有经历过，但是，我要告诉你，我若死，也不是幼种一个。言毕，全场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