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冯增敏没有想到，她和姐妹们共同书写的一部巾帼史诗，被谢晋拍成了一部伟大的电影，成为了不朽的红色经典。她和谢晋的那份特殊情缘，至今流传了下来。

认识冯增敏，是1970年农历正月初三。那天，家里来了三位中年妇女，老父坐在槟榔树下的黄蜡石茶几旁，正兴冲冲的忙着给她们敬茶。落坐之后，我才得知，来客都是赫赫有名的老红军，其中一位是红色娘子军连第二任连长冯增敏。

1969年，父亲被下放到温泉中学当校长，但因为他此前在县民政局工作上的些许事情，老红军常常来找他咨询，所以，他和冯增敏们仍有交情。那时的冯增敏，年约五十七八，高个子，大眼晴，木瓜脸，理着齐耳的松蓬的乌黑头发，右头额处分拨出两路的头发，呈二八分开型，有四支小发夹紧扣着左右分界线，右边的头发很规矩地贴着耳际垂下，左边的一团乌黑头发，听了她的指挥，一齐向左侧弯腰般沿着左耳后集中趴下，静候肃立，从不敢嚣张跋扈。她眉毛粗黑，皮肤黝黑，说话浑厚中带有豪气、爽朗的味道。坐在她身边的分别是娘子军战士王运梅、王时香。她俩身材瘦小，面容干净，动作利落，说话和气。冯增敏汲了一口绿茶，说，味道太苦了。父亲说，且慢，我摘个椰子给你喝椰水。父亲撸起袖子，准备爬树采摘椰子。增敏阿姨说，我来。

父亲去找竹竿的间隙，她来到树下，半蹲下，半抱椰树，弯腰纵身，双腿一蹬，如猴子一样敏捷，迅速地爬上椰子树梢了。父亲劝她小心点儿，她掷下一个椰果，说，我当少锋队队员时，就经常爬树，为红军部队放过哨，你放心吧。半刻功夫，九个椰子扑噗扑噗地落了下来，她也顺着树干慢慢滑下，至两米余时，她提高臀部，翘起腰身，松开双手，嗬嗬两声，跳了下来。我摸摸冯阿姨的手掌，怕她爬树时撑破了皮，但没有，倒是手指粗糙，掌上有老茧，右虎口的两个对称的厚茧点已赤白，我用力掐掐，问，阿姨，痛吗？她哈哈大笑，说，不痛，任你掐吧。父亲对我说，你别逗她，她有枪呢。枪？我好奇了，问她，枪在哪里？她伸出右手，屈指成枪，扬了一下，闭了左眼，直指我脑门，说，砰！砰！我顺势作“哎呀”中弹状，她就笑开了。她一笑，大家都笑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真有一把长枪，那是1960年她赴京参加全国全军战斗英雄、模范人物代表大会，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并获赠一支半自动步枪，子弹100发。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能够获此殊荣。

此后，从父亲的讲述中，我还知道了冯增敏阿姨的巾帼故事。她12岁参加儿童团，为山上的哥哥冯增兴护送过重要情报，受哥哥的影响，她心里自小就埋下了革命的火种。在一次战斗中，哥哥增兴受了重伤，临走前，哥哥把一把驳壳枪交给她，叮嘱道：拿着这把枪，为咱穷人继续闹革命。噙泪送别了哥哥，冯增敏参加了红色娘子军，初任一排排长，连长庞琼花调离后，冯增敏继任连长。在伏击沙帽岭、火攻文市炮楼、文魁岭保卫战等战斗中，冯增敏率娘子军战士冲锋陷阵，英勇作战，屡建奇功，威震琼崖。

1959年秋，一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找到她，冯增敏始得知，此人叫谢晋，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导演，他想将她和她的姐妹共同缔造的那部巾帼史诗搬上银幕，电影名叫《红色娘子军》。冯增敏大喜。谢晋拿出剧本，讲述了故事大纲。冯纠正说，我们的首任连长叫庞琼花，不是吴琼花，我们这里没有南霸天，只有冯朝天，我们还活捉过冯朝天。谢导说，电影是艺术化叙事，并不是真实历史的再现。冯终明白艺术与生活的区别，倒让她很高兴。

影片开拍了，冯增敏担任剧组军事顾问，吴琼花扮演者祝希娟走路姿势不像军人、持枪操练刺杀动作不到位等，冯增敏一一指出，并指导祝一一纠正。祝希娟果然不负众望，成功塑造了吴琼花个性鲜明的形象，后来还夺得百花影后奖。在那段日子里，她和谢晋天天见面，谢尊称她为“冯大姐”。影片完成后，谢晋邀请她到上海看样片，冯特意带上她亲手编织的一顶红军斗笠，送给谢晋。谢导大喜，回赠了导演本《红色娘子军》给她。离开上海时，谢导到火车站送行，从此两人结下深厚情谊。“文革”中，冯增敏受到冲击，曾写信向他求助，无奈谢当年也靠边站了，从此两人再未相见。2005年11月，谢晋率《红色娘子军》剧组一行三十余人重返琼海“娘家”，而此时冯增敏已离世34年。见到挂在墙上的冯增敏遗像，谢导眼眶潮湿了。他摘下眼镜，抹抹眼角，触摸着她的照片，说，冯大姐，谢晋来迟了！言毕，他向冯增敏遗像深深地鞠躬。此后三年，谢晋年年回娘家，参加有关纪念红色娘子军的活动，他每次必向冯增敏遗像献花，黙哀。

2008年秋，一代名导谢晋溘然辞世。冯增敏们书写的巾帼传奇和谢晋成就的红色经典，从此成为了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