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盛江

春节放假完回到乡下扶贫的驻地，我被贫困户徐土金家门前的那株黄花梨绽放的嫩叶吸引住了。那些刚伸出头的嫩芽，浅白、鹅黄，星星点点的，羞羞涩涩的，从树腰间悄悄地向上移动，一天一个样，慢慢地从白转黄，由黄变绿，出落成满树葳蕤。

徐土金是我下乡扶贫的帮扶户，年纪比我小，我叫他小徐。

去年五月，我第一次去他家找他时，喊了几遍，没人吱声。见到他家侧门前种了株很大的花梨树，树叶浓密，遮出门前一片阴凉，几只松鼠吱吱地在枝叶间上窜下跳，追逐戏闹。四处搜寻，才发现他蜷缩在堂哥的厨房墙边阴凉处看手机。我大声喊：小徐，小徐！他才回过神，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他个头黝黑瘦小，狭长的脸，说话歪头细眯眼睛。天已转暖，他还穿着一条灰色的外套，腼腆地用手扫了扫左肩上的灰尘，露出歉意的笑。

我说，小徐，我是扶贫工作队的，今天过来看你，想了解你的生活情况。

小徐怔了一下，说，真不好意思，到家里坐吧。

那是一排破旧的三间瓦房。他堂哥住两间，他住一间。打开门，屋里有点暗，隐若看到一张床和两张沙发。那两张沙发已经脱了皮，不过还能坐。

“你成家了吗？”我问。

小徐的脸霎时暗下来。“我结过婚，有了个女孩，但老婆嫌我穷，带着孩子跑了，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一阵子的沉闷。

“房子是什么时候做的，都裂成这样。”我指着墙上的裂缝问他。

“我爸在七十年代建的，土坯房，五十年了。”

我说：“小徐，你是贫困户，你现在的住房应该是危房了。不过要让住建部门鉴定一下，如果是危房，你又想建新房，政府可以给你五万元的补贴，帮你建一间新房。”

小徐的眼睛一亮，说：“如果政府给我补贴，我就把新房建起来。”

“好，一言为定。不过，到新房建好了，我要过来吃进屋酒的哦。”

“非常欢迎！”小徐站起来，和我握手，送我走出他的家门。

一个月后，我再次家访，告诉他，他的住房被鉴定为危房，可以拆旧建新。他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小徐和堂哥一起努力，当年建成了一套三房一厅的平房。

今年刚过完年我就回到驻地。放下行李，我给小徐电话：小徐，我想今天上午和你放一下牛。

小徐怔了一下，说：怎么好意思呢。上午不行，露水多，牛吃了会拉肚子，下午吧。

下午三点，我准时到小徐的牛栏。他曾经带我看过他的牛群。牛栏是小徐和他弟弟一起垒的，在橡胶林的旁边，面积约有十平方米，空心水泥砖彻墙，石绵铁皮盖顶。牛门用六根碗口粗的木棍拦着，结实，阴凉。

我们把牛赶到了一片撂荒田。那是一片有十多亩大丢荒的水田，绿草如茵。刚一到，我就想起史铁生先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可惜这不是清平湾，我也不是史铁生。牛下了青草丰茂的水田，就欢了。小徐的五头牛没有领头牛，三头是扶贫牛，两头是衍生崽，不受纪律管束，来到草地立马进入状态。它们从一边吃到另一边，老想往高处田去，那有一片更鲜嫩的草地，但有人种菜在那。牛一抬头想爬坎，小徐就冲过去，用小鞭子抽牛，把牛赶向另一边，边抽边吆喝，不准去！

牛群安静地在吃草。我和小徐坐在田埂上聊天。我说，小徐，去年你跟我说想贷款两万元多买几头牛来放，我向信用社申请了小额无息贷款，批下来了，明天我和你去办手续。小徐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说，谢队，您那么关心我，我发展养牛业很有信心。我问小徐：有了钱，牛能买得到吗？小徐抬起头，说，我和卖牛的是朋友，都是放牛人，讲的是信用，我随时叫朋友赶几条过来就赶几条过来。

第一次放牛，我有点兴奋。我跑过去观察牛吃草的状态。牛吃草，全凭它的舌头。那舌头和大象鼻子一样，风卷残云。草，在牛舌头下一把把被卷住，嚼断，送入口中，有点像用弯镰割稻一样。那声音，唰唰唰的，不一会就割了一片。我发现，牛吃草不是随便吃的。芋头叶它不吃，有毒的草它会避开，而有益的草，它会专注地大快朵颐。这牛呵，吃到肚子里的，绝对是经过筛选的绿色安全食品。

看罢牛吃草，我对小徐说，你天天放牛，觉得有前途吗？小徐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放牛挺好的。和牛、田野、蓝天在一起，避开了世事纷争，远离了刀光剑影，自由、舒服、发呆，像苏武放羊一样，悠哉游哉。我说，你懂得苏武，那也懂得韬光养晦。人是要有点理想的，人活着要有梦。红楼一梦，那是曹雪芹的事，水中月镜中花摸不着，中国梦，才是我们当下的事。小徐细眯起眼睛，看着远处，说：中国梦，离我一个放牛娃太遥远，没那个奢望。我看着小徐，说：人活着要有点志气。人活一辈子，树活一层皮。你觉得放牛好，就要想办法把牛群扩大，到那时我还回来和你放牛。小徐点了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趁我没在意，小徐从腰间拔出一根笛子，用舌头舔了舔笛膜，吹了起来。笛声清脆、悠扬，瞬间把我的情绪带到了辽阔的草原，悠远敞亮。听得出来，他吹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我发现小徐在吹笛子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脸色活泛，神采飞扬，瘦小谦逊的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吹完一曲，又接着一曲《乌苏里船歌》。田野，牛群，一个听众，一个人的掌声。我听得有点陶醉迷糊。

太阳落山了，晚霞把田野、橡胶树涂上一层桔红色。我和小徐把牛群赶回牛栏。我发现小徐的目光坚定而有力，吆喝声很大，中气十足。我们把牛赶进牛栏，拉上横杠，锁好门。我和小徐道别，走回驻地。

回来路上，经过小徐家，见他家的黄花梨树爆出的一丛丛嫩叶迎风摇曳，黄中抹红，红中带绿，欣欣然迸发出一片勃勃生机。我想，贫困户心中的春天，不就像这片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