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2013年9月，王运梅与世长辞，享年103岁。临终前，她抚摸着她亲手编织的一顶斗笠，叮嘱我代她将此斗笠送给北京的“闺蜜”。有人问：这位“闺蜜”是谁呢？

查阅海南王氏族谱，王运梅的父亲与我父亲同辈份，是族中兄弟，所以，她称我为“堂弟”。1979年，父亲重返县民政局工作，与王运梅、王时香等娘子军老战士多有往来，有说有笑，彼此融洽。我也由此渐渐熟知了王运梅的些许故事。她生于1910年，正值清末，琼州大地一片苍凉，七八岁时，她为地主放牛，不经意走丢了一只小牛崽，遭到地主的鞭抽，抽得脸上红一块黑一块。但她很倔强，目光坚毅，暗生复仇之恨。1927年后，王文明领导的琼崖土地革命轰轰烈烈地在她的家乡乐四区开展，她高兴极了，她说她要报名参加少锋队。父亲说，那是男孩子的事，你是女孩子，准备嫁人吧。运梅不从，父亲徒叹无奈。1931年5月，王运梅经过短期的军事训练，成为新成立的红色娘子军连中的一员。穿上蓝布制服，头戴红五星八角帽，身背长枪，王运梅神气多了。晚上，她抱枪而眠，一辈子跟着共产党干革命的决心，由此在心中生根、发芽。

第一次参加战斗，子弹嗖嗖叭叭的声音从头顶飞过，远处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王运梅被吓得瑟瑟发抖，躲在一大树后，吓哭了。“怕死鬼！”连长冯增敏骂道。她哭得更大声了，泪光淋漓。冯增敏拉她出来，令她趴在阵地前，叫她举枪，她又哭。其他姐妹见之，皆劝她躲向后边去，她边哭边爬了回去。战斗结束后，王运梅受到冯连长的严厉批评，并遭到三天的禁闭。

冯朝天是恶霸的儿子，他横行乡里，专抢民女。某日，他在阳江墟劫持一农家少女，强行拉进后边山的一草丛中，正欲实施强奸，却遭到少女强烈的反抗。他掴了少女一巴掌，料不到少女却抓破了他的脸腮，抓出三条血痕。冯朝天火了，掏出一把驳壳枪，情况万分危急。突然“砰”的一声，子弹在冯的脚下飞响，少女趁机逃到三名女人的身后。原来是王运梅和两位姐妹得知冯的恶行后，紧急前来救援。败在娘子军手下的冯朝天，并不服气。不久，他当上了民团中队队长，带领一批手下驻扎于文市炮楼。他扬言，他的炮楼固若金汤，红军奈何不了他。他还说，要抓冯增敏当他的“压寨夫人”，气焰十分嚣张。冯增敏带领王运梅等女战士，火攻文市炮楼，活捉了冯朝天。在这次战斗中，王运梅成熟多了，不仅点子多，如建议在火烧的柴草中加入辣椒一起塞进炮楼，连烧带呛中，熏得敌军失去了战斗力，还蛰伏于敌军逃窜的后山路口，活捉了两名敌兵。冯增敏表扬了她。

但王运梅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丈夫又去了南洋，生死未卜。这该怎么办呢？为革命保存传承的火种，生下来吧，冯说。战事一起又一起，在一次战斗中，她将小孩生了下来，大家都感到惊喜，但谁也料不到，仅仅十几天，女婴就夭折了。人生的痛点往往是一辈子的，王运梅对此深有体会。改革开放后，王运梅看到华侨纷纷回乡探亲访友，她就想起几十年未见的丈夫，他在外一切安好吗？一日，王运梅在地里劳作，喜讯传来，她丈夫从南洋回来了。她丢掉锄把，匆匆赶回家，见一衣着新鲜的老者坐在客厅，与她微笑着对视。王运梅喜极而泣。可丈夫告诉她，他在南洋另有家室，人生生死两渺茫时，他在那里娶妻生子了。运梅天天念唱道德经，空守了大半辈子，可丈夫却与别人结婚了。她不骂他，也不怨他，只说自己的命该是如此。

时光飞逝，记忆不老。2009年底，王运梅在央视上看见铁凝，得知她是中国作协主席，当即嘱亲友代写一信，寄给铁凝。她在信中说，你是扛笔的，我是扛枪的，一南一北，飞鸿传书，一老一少，姐妹情深。铁凝回信，向她致敬，并送书一册。从此，她俩年年互致问候，同叙两代娘子军之情怀，直至2013年9月，王运梅辞世，遂成绝唱。

晚年的大部分时光，王运梅在红色娘子军纪念园里度过，她当起了红色教导员，向游人讲述属于她和她姐妹的昨天故事。晚上，她喜看电视新闻，白天，她叫他人为她读《人民日报》，读《羊城晚报》，读《海南日报》，读《琼海通讯》，让她熟知国内外大事。她闲时还编织斗笠，一一送予亲友，尚余两顶，她用塑料薄膜装好，放在床头。有客人要买，她不同意。有人看见，她有时还拿出新竹笠，挂在墙上，欣赏半天，若有所思。在战争年代，她曾戴着斗笠，参加了一次次战斗；在和平年代，她戴着斗笠，风里来，雨里去，参加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劳动。斗笠贯穿了她一生，2012年7月，102岁的她，身背斗笠，向党旗宣誓，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我党历史上年龄最大的新党员。

2013年春节后，王运梅不慎摔伤了左手，久未愈合，整天缠着绷带，步履微颤。某日，一位来自北京的贵夫人专程探望了她，问暖送福，让她受宠若惊，一再叩首。她送一顶斗笠给贵客，以示感谢。进入9月，她卧床不起，形容枯槁。她拉着我的手，说，代她将那顶斗笠带上京，转赠铁凝。言毕，一撒手，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