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阿哥，吃茶溜。”卢业香坐在树根茶台旁，捧上一杯绿茶，热情地招呼我。

这是1992年夏，我到九曲江乡拜访她时的一个场景。她，白马脸，脖子粗，身体如一堵墙，厚厚实实，穿一条粗布红衣，头发黑少白多，皱纹如网，历尽沧桑，让人想起百年荔枝树的表皮，粗糙而龟裂。但这些并不影响她的乐观情绪，闲时吃茶，便成为她晚年生活中的重要环节。

她的家在绿树环抱、空气霸道且嚣张的村子里，是间砖瓦结构的百年老宅，简单而朴拙。她坐在一古旧太师椅上，背后的墙上，吊有一铜锣和一根木质短棒，棒尾系有红碎布条，条上有些许斑点的汗渍。细看，那木质是海南黄花梨油梨，质感很好，纹路漂亮，使用久了，包浆厚重。

她发现我对铜锣有兴趣，便取了下来，拿在手里，猛敲一下，当，锣音有点偏声，原是铜锣边裂了个小口。当，当，她又敲了一下，说，我打锣，你吃茶啰。老人好像对铜锣有话要说。

卢业香参加娘子军时，年仅17岁。那时的她，脸蛋白白的，直鼻子，大眼晴，如山花绽放，浑身上下荡漾着无限的青春活力。她参加过沙帽岭伏击战、火攻文市炮楼等战斗，枪法很准，入她的枪眼的敌军，一一被她撂倒，一命呜乎。但敌军中也有不是熊包的，有一次，卢业香与一位敌军狙击手相遇了，他抬手一举，枪法很准，一下子打断了卢业香的左手中指，痛得她哭了，但哭过之后，她从大树后闪了出来，“砰砰”两声，终于把这名狙击手打死。

在战争年代，谁都没有幸运。卢业香的枪法准，并不代表她能时时刻刻都平安。在文魁岭阻击战中，她差点送命，是战友小红将铜锣举过她的头顶，同时向敌人一阵子的点射，她才幸存了下来。她对小红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有一次，小红感冒了，她上山采药，煮给小红喝下，小红才慢慢恢复了健康。卢业香与小红情感日深。

小红是信号兵，那时没有真正的吹号工具，铜锣便成为唯一的选择。在攻打文市炮楼时，小红白天在阵地前敲锣，劝降敌兵；晚上，娘子军们悄悄挖地道。一连几天几夜，都是如此反复，敌军听到铜锣声，以为娘子军冲上来了，早已被吓得屁滚尿流。就在敌军心惊胆寒之际，地道悄然直通到了炮楼附近，第二天，娘子军发起总攻，小红敲响铜锣，战士们一听到铜锣的号令声，便拼命地发起冲锋，最终取得了决定性胜利。

当卢业香为我讲述此段往事时，我对这件普普通通的铜锣肃然起敬，我拿在手里，轻敲了一下，可我心惊了，因为那铜锣之声，似哭声。

偏偏这时，卢业香真的哭了。她说，她是为小红哭的。

1932年秋，娘子军连最惨烈的战斗，在马鞍岭激烈地开打。马鞍岭山高林密，壁峭路陡，地势险要。敌军企图截断我琼崖特委机关的转移队伍，为掩护特委机关安全转移，特委的红一营和冯增敏率领的娘子军战士，与敌人激战了一天两夜，敌人依然要发起强攻。

在打退了敌人的又一次冲锋后，王文宇师长决定，留下娘子军二班阻击敌人，包括小红在内的二班战士，个个都杀红了眼，她们打退了敌人的一次次进攻。战斗决战到第三天，我二班弹尽粮绝，陷入困境，但小红们丝毫没有退缩，敌军知道娘子军子弹没有了，想抓活的。娘子军战士垒起一块块石头，待敌人临近了，她们举起石头，过了头顶，然后狠狠地向敌军砸下去，砸得敌人喊爹叫娘，结果遭到敌军的疯狂报复，10名战士全部牺牲于马鞍岭。

卢业香们后来赶来清理战场，发现小红紧紧地抱着铜锣和锣棒，其他战友也始终保持着战斗的姿态，衣服被撕得稀烂。卢业香们噙泪埋葬了战友，那件铜锣和锣棒却留了下来，卢业香放在自己的身边。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离开卢业香家时，我神情庄重地向挂在墙上的铜锣，敬了个军礼。

从此，卢业香的铜锣，成为她缅怀战友的痛点，也成为她和她的姐妹们一生荣耀的历史的重要见证物。这还不够呢，后来，在抗战时，卢业香手持铜锣为村民放哨，敌人要进村了，她就敲锣报警，让村民安全转移。和平年代的清明节当天，卢业香都爱敲一下铜锣，泪洒一片，然后挂在墙上，敬礼。

铜锣增加了她的生命容量和重量，扩充了她的感情世界。直至2014年初，卢业香病重时，她还天天念叨着铜锣。她的儿子翁祚雄便拿出铜锣，反复敲敲，她躺在床上，听了，心情就舒服了点。但过了十几天，她昏迷了过去，她听不见铜锣的声音了，但铜锣却被她儿子的泪水，潮潮湿湿了一大片。

2014年4月19日上午8点，最后一名红色娘子军战士卢业香与世长辞，享年100岁。

出殡那天，我赶到她的老家，敬香。她儿子祚雄捧着她的身着红军装的遗像，噙泪送行，我则帮他敲着铜锣，一起送她上山。我听到，那一阵阵的揪心的铜锣声，也似亲人们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