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12年前，王学葵在南洋辞世，享年97岁，她生前手攥一块银元回乡寻访的故事，由此被流传了下来。

“党代表，我回来了。”

“你是谁？”

“我是王学葵啊。”王时香这才依稀记得，她就是当年自己手下的娘子军中的一员。“学葵，你是个精灵鬼，你不说，我真的会把你给忘了。”眼前的王学葵，头发全白，脸型饱满，福相慈祥，衣着鲜时，完全没了当年的轻盈俊俏相。几十年过去了，容颜已改，但她身板硬朗，乡音不变，此刻见到党代表王时香，不忘给她敬个军礼。

这是1988年夏，王学葵自1932年秋离开家乡后首次回乡，与她一起回乡的，还有她的姐妹苏启彩、李世颜、林友仙、梁义彩4位战友。王时香一一与她们握手，互致问候，格外欣慰。王学葵问：冯连长呢？王时香听了，并不直接回答，低头抹泪。众惑之。她才说，冯增敏连长已离世17年了。学葵闻之，亦落泪。

1930年，冯增敏参加红军时，王学葵已是中共乐会县委委员。筹建女子军连时，两人都深入发动群众，号召她们踴跃应征。某日，学葵路过一村口，见一男一女在吵架，女的要报名参军，男人坚决不同意，女人与他顶嘴了，他打了他的女人，女人哭了。王学葵见之，与那男人论理。男子是个楞头青，抡起一根大棒，狠狠地砸过来，眼看要砸中学葵了，她眼疾手快，稳稳地套住了大棒，并借力发力，撂倒了他。男子爬起来，去了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却扑通一声跪在学葵跟前，学葵的枪口堵在他的额头。那位叫苏启彩的女人，如愿以偿参加了女子军。

1931年5月，女子军特务连成立，冯增敏当上一排排长，不久又升任连长。学葵不服气，她认为她资历高，连长一职应该是属于她的。她到师部闹腾，王文宇师长批评了她。她消气了，反倒认为，今后要找男人，就找王师长这样的。她凝视着王师长，好久未语，直至师长再三叫她的名字，她才缓过神来。师长交一封信给她，嘱她转交给冯增敏。她有点不高兴。

冯增敏见信后，甚高兴。学葵以为是师长给增敏写情书，趴在被窝里悄悄哭。增敏到屋子里找她，她躲在被窝里，说，她犯头晕，她犯头痛。第二天，王学葵醒来时，见连队静悄悄的，只剩下一女兵陪她。她干脆又睡下。待到下午6点，她被屋外的嘈杂声吵醒，冯增敏走了进来，兴冲冲地告诉她，娘子军参加沙帽岭伏击战，大获全胜。直至这时，她才明白，王师长的信件，并不是什么情书。

她对冯增敏有了新看法。在攻打文市炮楼战斗中，王学葵向前猛冲，丝毫不怕流弹。增敏大喊，小心点。她撸起袖子，愈战愈勇，连杀敌六人。百密有一疏，在战斗中，躲在暗角里的一敌兵，举枪向学葵射击，冯增敏飞身一跃，扑倒了她，几乎同时，子弹击穿原来位置的后边一棵树。刚才好险啊，她命硬，增敏帮她躲过一劫。

但是，王学葵的其他姐妹——二班10名女战士，就不是那么幸运了。她们在马鞍岭阻击战中，子弹打完了，她们拿起石块砸向敌人，终因寡不敌众，壮烈牺牲了。当冯增敏告诉她这不幸的消息时，王学葵悄然噙泪，失声恸哭。是她，与冯增敏等战友一起，默默无言的安葬了这10位姐妹，并在墓前立上木牌，每一块牌上写上她们的名字和吊上一朵鲜红的凤凰花。在大雨似哭中，王学葵和冯增敏等悄然肃立，向她们致以崇高敬礼。

让王学葵万万没有想到的是，1932年冬，她最敬仰的红军师长王文宇，因叛徒出卖，不幸在鸡寮山被捕，半年多后在海口英勇就义。她和冯增敏采取秘密行动，当晚，将叛徒王信击毙。

陈汉光旅派兵搜捕王学葵，冯增敏建议她前往南洋与她丈夫会合，暂时避避风头。“你呢？”王学葵也担心冯的安全，“要走，咱俩一起走。”冯增敏说：“别说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赶到母瑞山。”王学葵不同意，拉起她的手，欲走。“给你，这是你在路上的盘缠。”冯增敏将一小布包塞进她的手里。王学葵细看，包里有一块银元。她拥抱着冯增敏，好久了才松开，向她深深鞠躬。“保重！”她说。“祝你好运！”冯增敏向她摇手。王学葵一步三回头，登上了开往南洋的帆船。她站在船头，左手攥紧布包，右手向冯增敏摇手致意。这一别，就是几十年，等她归来时，冯增敏已长眠地下17年，而那块银元，王学葵一直留在身边。在南洋，夜深人静时，她常常会想起冯连长，想到深极了，她就拿出银元，狂吻几下。这样的细节，一年当中，常有十几次。

回乡期间，她和王时香等5位南洋姐妹，专程驱车到母瑞山、沙帽岭以及内园村、红色操练场等她们淌过汗、流过血、洒过泪的地方，寻觅几十年前失落在那里的青春；又站在红色娘子军雕像前，一口气拍下许多照片。

苍山如浪，浮云如絮。临返南洋的前一天，王学葵们来到冯增敏的墓前，献上一束束凤凰花。王学葵看见，四周的凤凰花开得鲜红而热烈，一如当年的场景模样。她拿出那块银元，什么都不说，但眼泪已流出，滴在银元上，所有的千言万语，尽在无声的泪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