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庞学莲万万没有想到，她与王时香赴京归来后的第三天，时香却溘然长逝，享年87岁。出殡那天，有一年轻男子向时香敬香，跪拜。礼毕，他向庞学莲递上三百元，说是代他交给时香的亲属，以表慰问。学莲接过银票，心里很纳闷：这位年轻者，是谁呢？

庞学莲和王时香是对好姐妹。21岁那年，学莲参加了女子军特务连，任一连二排排长，王时香时任一连指导员，两人共同参加过沙帽岭伏击战，此役取得大捷，女子军威名大振。1932春初，女子军特务连二排扩编为二连，庞学莲任指导员。从此，庞学莲和王时香各施才华，互相配合作战，成为了女子军中最闪亮的一对姐妹花。

庞学莲在师部干部学校受过培训，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小莫的丈夫经常打骂她，还不让她参加女子军，学莲知道后，上门与小莫的老公说道。我家的事，你别管。你打女人，我就要管。我打她，是我的错，我向你致歉，但我不愿意她参军。学莲掏出手枪，放在八仙桌上，说，乐四区许多青年妇女都报名参军了，为啥不让她参军呢？他自知理亏，最后答应了小莫的参军要求。

有一天，女兵出操，学莲清点人数，少了小莫，一问，队友说小莫病了。学莲到了连部宿舍，见小莫呼呼大睡，学莲掀开被子，一个右腿上的劲力，将小莫踢到床底下。小莫含痛带哭，学莲正色道，小莫，你再装病，我拉你出去，你信不信我会打死你。原来，小莫参军后，每天训练后，常常喊手臂痛、腰骨酸痛，她已向学莲请过三次病假。后来，学莲猜到了她请假的门道，于是来了个“一脚踢”。没想到这一踢，既踢醒了她，也踢醒了想偷懒蒙混过关的其他女兵。

学莲和时香作为党代表，常在一起探讨交流工作经验，时香读过祠堂小学，识字三五百，她教学莲认字，学莲进步很快，比如“红军”共产党”苏维埃”等笔画很多的字，她认得非常准确，但有些笔画少的字，她反而念不出来。比如“日”与“曰”两字，学莲经常认错，某日，时香叫学莲复习昨天她教的字的读音，“日”字学莲是读懂了，可“曰”字她猜了大半天，硬是读不出来。怎么办？时香慢慢启发她，可她还是蒙场，她说，真奇怪了，这“曰”字一过夜，就胖乎乎了许多。时香一听，就笑了，学莲见她笑，也笑笑。

可是半个月后，学莲再也不敢笑了。小莫和她化装到阳江墟侦察敌情，不料暴露了身份，遭敌兵围堵，学莲与小莫分开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正当学莲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时，阳江墟西北角，一阵子的枪响，小莫倒下了。这一次，她哭得直跺脚，连声音都嘶哑了。

战争是残酷的，也是悲情的。1932年秋，国民党陈汉光旅步步紧逼，“围剿”红军，女子军连的战士被打散了，庞学莲随红三团团长王德春、政委冯甲他们撤退。由于长途跋涉，学莲的脚烂了，走路非常吃力，她从未言退，但冯政委却命令她与其他伤员退守后方。可那时哪有什么后方，庞学莲咬咬牙，一个人走了三天，才步履艰难地蹭到家。为了逃避国民党兵的搜捕，父亲为她找了个婆家，学莲遵守父母之命，嫁了出去。可是，蜜月尚未结束，她就被捕进了阳江警察所。

庞学莲进去的第二天，王时香等8位姐妹也相继被捕。学莲她们先后在定安、琼山、海口等地的监狱里呆了两年，后又在广州呆了三年。不论在海南还是广州，她们都采取各种方式与命运抗争，庞学莲与大家穿着整齐，随时准备去赴死，因为陈汉光经常提审她们，稍不顺从，便遭到狱卒的鞭抽，庞学莲曾被倒吊起来，遭到敌人残酷的折磨。有一次，在放风时，学莲捡到一截绳子，要上吊自杀，却被时香抢先夺去，她说她要上吊，结果是大家都抢着绳子，扯断了好几节，最长的一节也勒不着脖子。后来，她们又悄悄托人送来些粗布条，编成绳子，准备来场集体自杀，但狱卒很快就发现了。学莲备受折磨，旧伤复发，夜里咯血、呕吐、抽筋，她横下心了残此生，她把药粉扔掉，死活不吃，又死活不让狱医打针。陈汉光知道后，严令王时香按住庞学莲，强行给她注射，为此，庞学莲连连踢了时香，很久一段时间都不理时香。直至1937年秋，国共合作形成高潮，庞学莲们重获自由，她与王时香才重归于好。

岁月飞逝，一晃之间，学莲和时香已80多岁了，只剩下两副皱皮襄了，但他俩曾经如花一样绽放的身体里，凝聚着那个时代的理想与光华。1998年秋，庞学莲和王时香应邀上京，第一次参观了天安门，这对好姐妹互致军礼，站在天安门前留下了一张最美丽的合影，不料被媒体跟踪报道，一时轰动京城。两人满载而归，可第二天，王时香却病倒了，学莲闻讯，速登门探望。时香半躺床前，气喘吁吁，她慢声细气说，妹，我不行了。学莲噙泪，肃立在战友的床前，向她敬了最后一次军礼。礼毕，时香辞世。

葬礼上，学莲率众战友为王时香送行，但她想不到却来了位陌生的年轻人，他拉着她的手，恸哭，同时送上银票三百，众惑，纷纷问学莲：他是谁？学莲亦惑。于是，追了出去，一问，才知道，那位自称是孙辈的年轻人，是广东人，会粤语，姓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