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土生哥，怪了！啥？我和运梅又收到份礼物啦。

11年前的国庆节，我到红色娘子军纪念园拜访老红军陈振梅阿婆。我向她敬礼，她回敬个军礼后，向我“报了一案”。她想让我为她“破案”，可我也是一头雾水，这位好心的送礼之人会是谁呢？

眼前的陈振梅，白马脸，脸上划出四五条细小的皱纹线，弯弯曲曲，说话时，那皱纹线便起起伏伏，人也生动而丰富了起来。尽管年过八旬，但白发很少，身子骨硬朗，穿着浅蓝色的军装。她慢慢的站起来向我回礼时，神情肃然，仿佛又走进那个凤凰花开的季节。

她于1914年生，女子军连第二连战士，文魁岭村人。她父亲、哥哥、弟弟都是革命志士，她自小受革命烽火的熏染，先后参加了儿童团、少锋队、赤卫队，还在红军医院当过护理工。16岁那年，她兴高采烈地参加了女子军特务连，曾先后参加过文魁岭阻击战、保卫红军师部转移等战斗，她不怕流血牺牲，曾活捉过两敌兵，受到师部表彰。

关于那段历史，陈振梅总是轻描淡写，不愿细谈，倒是喜欢说说她现在的生活趣事。照顾她和运梅等老红军日常生活起居的曼姨告诉我，振梅阿婆平时爱妆修自己，每天凌晨五点即起，一边听广播，一边梳头发。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把头发梳得条理清晣了，便捊顺耳际的打绺发，再抹点她自制的润肤膏，挤一点膏儿在左手掌心，用右手压压刷刷，又左右手并用，手心手背擦得均均匀匀了，合掌擦一两下，再纵直出两掌，以鼻梁骨为界，贴上双手，把整个脸几乎全覆盖了，呼吸了一会儿，才让双手忙乱地擦起来，再让两中指同时在眼眶四周划了三个圈，圈得匀称了，她喊了声好啦，便走出房门，逐一与运梅们打起了招呼。

坐在她的跟前，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脸型更加精致了，尽管历尽了沧桑，仍有点淡淡的香气袭来，但口唇未有红彩。我问：为何不打点唇膏？她答：待会还要吃早点，打不了唇膏。我看看手表，此时才8点03分。她那双青筋暴隆、摸过长枪的手，枯瘦得如一根根老树枝，但指甲上有淡淡的红。她见我眼光停留在指甲上，便迅速地将双手缩了回去，藏在衣兜里，一个劲的说道，阿婆是不是快成“妖精”了？我说，不会的，您老会越活越漂亮。她听了，满意地微笑。在旁的曼姨说，阿婆人虽老了，但心未老，她爱美，更爱装扮她自己。她在院外的墙角边，种了十几株俗名叫做“指甲花”的草儿，平时爱浇水，护养得生势茂盛呢。老人带我出去看花儿，果然生长得嫩嫩白白的，叶子上还滚着露珠，花蕊淡淡红红的。老人摘下花蕊叶，抓住我的手，往指甲上擦擦，一会儿，指甲的颜色变深了，露出淡红的色彩。老人说，如果将花蕊叶包着指甲染色几天，准美，这蕊叶比那些非自然的化妆品强几倍呢。

轻风徐来，鸟声啁啾，在纪念园中散步也是种难得的精神享受。陈振梅阿婆与我坐在一长条櫈上，一老一少，海阔天空，叙说旧时风云。她说，她年轻时很漂亮，如一朵鲜花般绽放，引来无数男人的眼光，但她并不把心放在儿女情长上，而是一心跟着共产党闹革命。那时的她，心中燃烧着无限的青春激情，凝聚着那个时代的理想和光华。她与王运梅、冯增敏等百余位姐妹们一样，在战场上同男红军并肩作战，丝毫没有半分畏惧，一心只想着多歼敌，多立功。部队休整期间，陈振梅常在山上摘来指甲花，染红自己的指甲。未曾想，这个习惯竟然贯穿她的一生。

说到这里，她竟然眼眶潮湿了。原来，与她一样爱染指甲花的队友梁居梅，在战斗中壮烈牺牲了，是她噙着眼泪为居梅妆整了脸容，洗净了身上的所有血迹，还特别抠净洗净了梁居梅十条指甲内的黑垢，并一一染上了淡红的指甲花色，让居梅在她和众战友的含泪肃立、一齐敬礼中，安然长眠于马鞍岭。

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一群年轻人围拢了过来，争着要与振梅婆合影。且慢，她说，待我化妆一下。她转身过去，将一朵指甲花扦在头发中，将另一朵指甲花别在胸前，一切捋好了，才兴冲冲地与年轻人合影。有位穿方格子衣的年轻人说，阿婆，您今天特别漂亮啊。这句话，她听得真切。她拉着我的手，急切地说，土生哥，就是他！我疑惑。她又说，就是他！我细问，才晓得，她今天收到份礼物，就是刚才说话的这位年轻人送的。我赶紧跑上前，喊了一声，那方格衣的年轻人便与我聊了起来。

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让我惊愕得掉了下巴般。他说，他是来赎罪的，不，准确地说，是代他爷爷来海南为红色娘子军赎罪的。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他爷爷作为反派角色，曾率队围攻红军，干过一件件大坏事，直至在台湾临终前，他特别叮嘱他的孙子，有机会要去海南岛，代他向健在的娘子军们赔罪。从1997年起，年轻人年年来海南，王时香出殡那天，他还到她家中敬香，并送上慰问金。我问他爷爷的名字，他说，侬家与陈振梅一样，都姓陈。至于侬爷爷的名号，你也懂的。

在和平鸽雕像广场，年轻人与陈振梅握手告别，老人回赠一枝指甲花给他，他躬身叩谢，继而热烈拥抱，一笑江湖两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