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媛

我的老家附近有一座小山丘，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听到村里人叫它“留客岭”。山岭上生长着高低不齐的桫椤树、山荔枝、毛丹树等乔木。桫椤的枝叶浓密，叶呈矩形，稍椭圆状，郁郁葱葱，外表叶片碧翠惹目；毛丹果，不大，外皮无小刺，易剥，味道可口香甜。

留客岭的周边是成片的罗尼丛簇，小叶婆娑，旷野上空寂一片，显得安静而清谧。

六月的时候，罗尼、毛丹等熟果束束，让人望生垂涎。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逢上果子成熟的季节，常常上山采摘这些鲜熟的果子吃。

然而，山腰的右侧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坟墓。我曾祖母的坟墓就是在一条分歧的小路旁边，周围野草青青，墓边有一株大龄的毛丹树，我记得十分清晰。每次我采果子回来的路上，总会在曾祖母坟墓旁边闲坐小憇片刻，吃着采来的罗尼，一边观看周遭的景色和远处的村庄，沉思而远望。那时的我，尚未懂得祭拜曾祖母的事儿，只知道曾祖母睡在这座大大不小的坟墓里面。它寂寞地躺在那里已经将近一个漫长的世纪了……

曾祖母是个童养媳。听村里的长辈们说过，曾祖母三四岁那年就到了我们林家，她比曾祖父大三岁多。早期的农村都有养童媳的旧习俗，这也是听前辈的老人说的。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曾祖母为我们林家生了两个儿子。

父亲生前曾与我分享曾祖母和爷爷的童年经历和有趣的故事。

那是我爷爷小的时候，有一次爷爷送饭给耕田的曾祖母吃。他光着脚丫走在滑溜溜的田埂上，一不小心就滑溜到田里去了，饭菜都撒在田埂上，饭盒掉到水田里。爷爷吓得哭了起来，曾祖母把爷爷抱在怀里，拍着爷爷的肩膀，对他说：“妈妈不饿，儿子别哭，没事。”可想而知，当时农村的生活是非常艰难的。

曾祖母从小就是一个农活能手,虽说她个子稍瘦,但是却显得有无穷的力气与智慧。种地、砍柴、挑水、做家务或带孩子，样样都难不倒她。我们家的后院有一块荒地，这块不起眼的荒地经她操弄，不久就变成一个生机蓬勃的小圃园。这块园地成了曾祖母种植农作物的用武之地。园里种有番薯、豆角、木瓜、苦瓜、杨桃、辣椒等作物。要知道当时生活十分贫困，这些番薯、果蔬可以用来解决全家五口人一日的三餐伙食。曾祖母还是村里的烹饪能人。听乡村长辈们说过，曾祖母会配搭各样食料，做出很多种不同口味的食物。比如番薯，她有时会煮番薯汤，汤里面适当加一些姜丝、黑糖；有时她干蒸番薯时，会往番薯上面撒一些盐，其味道就不同了。就这样，我曾祖母持家有法，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

1939年2月，日本入侵海南岛。当时已经初中毕业的爷爷，为了躲避战难，带着二爷一起逃到南洋，一晃就几十年。爷爷到南洋后，两兄弟开始给洋人打工谋生，后来爷爷自个经营一间咖啡店，挣到了一些钱。1945年8月，日本投降了。我爷爷第一次从南洋返乡。爷爷回国的时候特别给曾祖母买了一枚玉镯，粉绿色的。据当时的说法，戴玉镯对女性是特有的平安吉祥的护身之物，戴上它显得平和温柔、庄重大方且能辟邪，那时的中年女人都想挣钱买一枚。曾祖母也非常喜欢这枚儿子送给她的翠绿玉镯，什么时候都戴在手腕上，不离不弃。直到曾祖母去世的那天，她还戴着这枚玉镯进入她的“寿室”(即棺木)。

2018年，中国政府宣布海南岛将建设自由贸易实验区。之后，我的家乡面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留客岭附近的几个小村庄要进行文明生态村建设，留客村蔡家古宅也升级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因此，整个留客村以及周边都要增建扩建海南民居、大道小路及周边要进行绿化美化。曾祖母的坟墓在留客村附近，正好在需扩大的小路旁边，按要求必须将坟墓迁移。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急如焚，赶紧买了飞机票急急往家赶。迁坟时，我站在曾祖母坟前，脑际间莫然冒出一枚手镯来，而且越来越清晰。我的心跳逐渐加快。于是，我对正在坟坑里清理的工人说，看看我曾祖母身上有没有一枚手镯？工人打开棺木，清理了曾祖母身骨上的尘土，一枚手镯便出现在我们的眼里。啊，是真的吗？曾祖母，您在天有灵，还想着我这个您未曾见过面的曾孙女吧？您是要将我爷爷送给您的手镯留给我作纪念吗？工人从曾祖母的手骨上脱下手镯，还说：“这是上天安排好的，你就收下吧。”我将工人送上来的手镯用米酒擦了又擦，然后用一块红纸将它们包起来，放在手袋里。

回到新加坡，我将发现曾祖母手镯一事告诉二叔公。二叔公说：“这是曾祖母有意送给你的，你就留着作个纪念吧。”

如今，我每天都戴着曾祖母的手镯出入。每当别人问起它的来历，我都一一告诉他们。他们也说，神了，神了。

看着光滑翠绿的手镯，我就想起我那勤劳的曾祖母；看着玉镯，我又想起我那可爱的故乡。

一丘小坟，一缕炊烟，一枚玉镯，一段乡愁，总让人回忆，让人神往，让人憧憬，更让人难以忘怀。它是一首写不完的乡情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