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认识朱祝梅老红军是1987年秋，那一年她已74岁。她在田圮边辟出一块地，种上了四季豆、青瓜、茄子等蔬菜。夕阳西下，她在那里忙碌着，见我走了过来，她说，你是贵客，也是稀客，来采访我么？她蹲在地里，拔茄子脚下的些许杂草，我也蹲着，一边拔杂草，一边与她聊天。她说，她的那段历史，如风，早吹过去了，不说也罢。

朱祝梅是中原镇山仙村人，1913年出生，女子军一连战士，参加过女子军所有的战斗。有一次，她所在的班在战斗中子弹全打光了，敌人快围上来了。抓活的，敌人高声喊道。她们捡起一块块石头，砸死砸伤了一个又一个正爬上来的敌人。朱祝梅被一敌兵扑倒了，她顺势用手抓挠，用脚乱踢，又用嘴狠咬对方的肩胛，敌兵嗷嗷嗷地叫，她摸到一块石头，狠砸对方的头，对方头一歪，死了。但敌兵越来越多，危急之际，冯增敏带来了援兵，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可朱祝梅却满嘴是鲜红的血，吓得姐妹们一阵惊讶。她一摸，坏了，刚才她死咬敌兵，互相撕扯拼斗中，她的两颗门牙被嗑掉了。关于这段往事，并不是她告诉我的，是冯增敏连长说的。

往事如烟。和平年代的她，喜欢在自家的田块里耕耘她的小菜园。她戴一顶斗笠，腮帮两边扣着有弹性的带子，面目粗糙，皱纹嚣张，几乎霸占了她的脸，她并不介意，说话时露出两颗金牙，闪着幽黄的光。夕阳的余辉挑着一缕缕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将她那些光芒四射的纹路涂上一层淡黄的油彩，美极了。

朱祝梅与姐妹们情同手足。她种的蔬菜太多了，常常送给冯增敏。海南解放后，是冯增敏发动姐妹们共同捐款，为她镶上了两颗金牙。她拿出镜子，咧着嘴，一看，觉得那个熟悉的脸好像不似她了。她要扣下金牙，增敏说，千万别来这一手，我与你说道说道。你原来的两颗牙齿，为那个战役早已光荣牺牲了，这两颗金牙不是你的，是你替我们姐妹们代管而已，它是我们姐妹的情感象征，留下来，作一世珍藏吧。祝梅感谢增敏为她想得这么周到。此后，她常常邀请姐妹们到她家作客，亲自下厨炒菜，热情待客。彼此见面时，她首先站在门前肃立，挺直身子，见对方来了，一声“欢迎”叫得清脆响亮。她向对方敬了军礼，对方也向她回个军礼。礼毕，大呼小叫，相拥而笑。这是她和姐妹们彼此的约定，几十年未变。她们曾经是军人，敬个军礼是朱祝梅们一生的光荣与骄傲。她们见面彼此笑闹的几十年间，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却渐渐物是人非。她最后一次向冯增敏敬礼，是1971年秋，冯增敏因战斗中受伤留下的隐患和肠胃出血，过早的与世长辞了。

在战争年代，行军打仗是家常便饭，随时都可能发生。偏偏有一次，朱祝梅患上了重疾，吐泻不止，夜夜拉稀。她以为自己快死了，埋怨自己不死在战场上，偏偏要死在病患中。她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她居然醒了过来。女子军连指导员王时香见之，甚喜，上山捉了一只野鸡给她补补身体，还炖了鸡蛋汤送到她床前。在一天天的精心照料中，她很快恢复了健康。她逢人便说王时香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要报恩。时香说，你客气了。她不再言语，此后，她为时香擦擦驳壳枪，为时香洗衣裤、缝补衣服，她还为时香的爱人庞世国送去一双布鞋垫，世国在战斗中不幸踩雷牺牲了，她和时香一起哭，哭到第二天天亮，哭到双眼肿胀。

平时，朱祝梅主动请时香教她认字，尽管她最后也认不了几个，但她的求学精神可嘉，是时香教她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有一天，祝梅出操，不见时香，一问，才晓得时香打仗时受了重伤，昏迷在红军医院，急需输血。祝梅的血型与时香正好相匹配，她撸起袖子，说，抽我的。

1998年八一建军节前夕，她得知王时香、黄墩英、庞学莲三人将赴京参加相关活动，高兴极了。她呼来一群姐妹，提着一竹篮的鸡蛋，匆匆赶到王时香家，大家嘻嘻哈哈，又是一场兴高采烈的喜相逢。她们围坐在一起，喝酒，为王时香壮行，可祝梅不会喝酒，倒是郭国平能喝，一碗酒下肚，脸不红，气不喘。国平劝祝梅喝一杯酒，祝梅仰头一喝，却被呛得脸红了。时香劝她别再喝，她说，她今天太高兴了，接着喝。她还说，时香姐，你到天安门要多拍些照片回来，与大家分享。时香笑笑说，没问题。时香她们要起程了，朱祝梅叫妹子们列好队，与时香热烈握手，互道珍重和平安。时香三人坐上车了，朱祝梅举起右手，高喊一声：向党代表敬礼！其他姐妹们听其口令，一齐肃立，敬礼，并摇手目送着时香们离开。

但是，朱祝梅万万没有想到，王时香上京归来后的第三天，竟然溘然长逝。这一次，她站在时香的墓前，鞠躬，敬礼，恸哭。哭着，哭着，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王时香轻轻地摇着她，叫醒了她。她睁开眼晴，大惊，问时香：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时香向她敬了个军礼，说，我们是一对好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