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1993年夏,琼海烟塘镇黄号村。
“阿婆,您在家吗?”
“在呀。”
左看右看,屋子里没见人。
“阿婆,您在哪里呀?”
“我在你背后的大缸里。”缸里传出嗡嗡的回音。我转身向后走去,一看,见一大缸横卧于地,她上身全钻进缸里。她正在刮缸,是把缸底的絮泥用刷子刷得干净了,再从缸底舀出泥水。每一次,她都双手并用,一手撑着缸身,一手拿着舀子。见我在外等久了,她从大缸里探出身,历尽沧桑的脸上憋得通红。
“您老了,千万不要这样干啦。”我担心她的腰骨。
“夏熟了,我家的稻谷将晒干了,明天可以存放进大缸里。”
“您老了,这个活让儿孙们干吧。”她说,“不,这口大缸,于我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一下子对这口大缸留意起来。
大缸圆形口,直径约50厘米,底部也是圆形,深约一米,缸口边沿高浮出半边圆状的粗骨架,顶端向下溜肩,中间鼓鼓的,像圆圆的球,至底部渐收腹,缸身粗糙而肥圆,内外加了釉,手摸很光滑,眼看很亮泽。我将横卧的大缸扶起来,让它端端正正地站着,黙黙无言地仰望着我和阿婆。
阿婆名德梅,姓邢,女子军一连战士。1932年春初,女子军一连调至琼东四区扎营,负责保卫琼崖特委机关,邢德梅就是那一年参加红军的。她身高一米五九,在女子军中算是高挑的美女,但脸上长满了青春豆,点点红红微显的浮粒让她有了苦恼,她怕她的红军哥不要她。连长冯增敏说,你有这青春豆的长相,出去侦察敌情可以不用化装啦。因了这句话,她的心才算平静了下来。
1932年8月,红军师部驻地平坦乡遭到国民党汉光旅的大举进犯,邢德梅随女子军和红一营负责在向阳坡高地阻击敌人。她十分艰难地撑着一个大水缸上阵地,众惑,她说,她要盛些金桔辣椒水给大家喝。在埋伏守敌的几天里,正逢酷暑,战士们大汗淋漓,口渴难耐,她挑来山泉水,哗哗的倒进缸里,放入金桔汁、辣椒和些许盐巴,这辣椒水就成为战士们口渴时的至爱。冯增敏渴死了,拿着水瓢舀出水,仰头,喝下,说道:这辣椒水,真爽!她竖起大拇指,说德梅想得真周到。
德梅说,这大缸是我的嫁妆品,原是一对的,家里还有一口缸。小余战友说,你想得周到,辛苦了。只有这时,她才有了踏实而自豪的感觉。战斗开始了,枪声哔哔叭叭,打得很激烈,小余被打伤了,昏迷了过去,德梅摇醒了她,她说,水,水……德梅赶紧去舀辣椒水,可端到小余嘴唇边时,她已经牺牲了。德梅抱着她,恸哭。
邢德梅随着红军队伍,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汉光旅不甘于屡战屡败的耻辱,再一次“围剿”红军,企图彻底困死红军。又一群敌兵快要上来了,德梅不忙正事,而是急急的倒掉辣椒水,抬着缸往山顶那边去,连长冯增敏骂她是胆小鬼,不一会,山那边响起了一阵爆炸声和“叭叭叭”的枪声,德梅跑回来说,连长,增援部队来了。阵地下边的敌兵听见了山顶上轰轰响的枪声,以为红军大部队来了,为首的军官慌忙向山下撤退了。其实,哪有援军呢,是德梅往大缸里燃放鞭炮,吓跑了敌人。
一个星期后,师部决定向母瑞山转移,一部分部队留下阻击敌人,德梅所在的班留了下来迎敌。但是,战事越来越对我不利,师部决定化整为零,疏散队伍。德梅悄悄潜回老家,可不到三天,敌人来搜村了,德梅急中生智,倒扣大水缸,躲了进去,庆幸地躲过了一劫。
到了1943年,日军侵占海南岛,各地抗战队伍越来越多,一时风起云涌,德梅参加了游击队,又扛起长枪和大水缸上了战场,英勇杀敌。在风铃岭的战斗中,她们的子弹打光了,日军呼叫着“抓活的”,德梅她们在阵前垒起一块块石头,准备拼死一战。小李口渴了,要喝辣椒水,却发现德梅把大缸给砸碎了,一片片尖状的碎缸片丢了一地。小李骂德梅不人道,德梅未置一辞,趴在阵地前迎敌。敌人靠近阵地了,德梅搬举石头至头顶,狠狠地砸向敌阵,日军呱呱地叫,挥刀向德梅们扑上来。石头砸完了,德梅捡起缸碎片,攥在手里,瞄准个空档,向日兵的胫脖划了过去,日兵啊的一声,鲜血四溅,小李也捡起缸碎片,向敌兵挥手过去,杀得日军喊爹叫娘。但日军越来越多,德梅渐渐支撑不住了,她的左手也被敌人的刺刀划伤了,她忍痛挥着缸碎片,又杀死了三个,她拼死想与敌军同归于尽。突然间,我增援队伍及时赶到,全歼了日军,取得首战大捷。
一晃几十年光阴过去了,德梅对她的嫁妆缸怀有特殊的情怀,常常在缸前若有所思。我返回嘉积后,正在伏案,德梅婆给我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哭了,哭得十分凄凉,我以为她家的什么人归寂了,便轻声的抚慰她,她却哭着说:
“我的那口大缸,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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