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小平

过惯了燥热的日子，竟敌不过半夜的凉风。惺忪醒来，定神一想，哦，已经入秋了。

睡意全消，索性披衣而出。屋外，月光皎洁，夜阑人静，突然觉得心里没有了尘埃。走着走着，竟然走进了唐诗里的秋天。

有人说，没有一个季节比秋天更容易让人忧伤！其实，秋天就像一个新娘，浓妆淡抹，打扮得如何，全凭诗人的心情和境遇。

你看王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诗人隐居山中，流连山水，远离了世态炎凉，没有了左顾右盼的烦恼，自然喜悦潇洒，心旷神怡。明月、青松、清泉、山石、翠竹、浣女、渔舟，天上的、地下的、动态的、静态的景物和人物全都动了起来。这不是一幅清新活泼的山水画吗！仔细听听，叮咚的泉水声，银铃般的喧笑声，荷叶摇曳的沙沙声，行船划桨的哗哗声，噫，它还是一首美妙的音乐哩！所以，在王维的眼里，秋天是宁静的，淳美的。

可是转了一圈唐诗的长廊，秋天似乎不怎么被待见。“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李贺《秋来》）；“玉露滴初泣，金风吹更愁”（杜牧《秋日偶题》）；“孤烟愁落日，高木病西风”（黄滔《秋晚山居》）；“晚蝶飘零惊宿雨，暮鸦凌乱报秋寒”（唐彦谦《秋晚高楼》）；“含情纺织孤灯尽，拭泪相思寒漏长”（钱起《效古秋日夜长》）。凄清肃杀，悲凉感伤，秋天被渲染成欧阳修所说的行刑官。

杜甫可以说把秋天写到了极致。《秋兴八首》开篇便这样倾诉：“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全诗无一秋字，可处处是秋，所写之景皆秋，所抒之情皆秋，读来仿佛秋气扑面，冷森彻骨。组诗以爱国忧民的主题和苍凉悲壮的基调一以贯之，把深秋的冷落荒凉、自身的经历之叹，以及祖国的过去、现实、未来交织成缺一不可的整体。把个人的不幸完全融化在国家的衰败之中，展现了经历八年安史之乱后满目萧条、遍地疮痍的残破景象。

“诗圣”似乎对秋天极少给过好颜色。抒写秋天，大多感情忧伤悲壮，格调沉抑苍凉。“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很显然，这首《登高》创作于秋天。当时诗人身患重疾，卧床不起，经济拮据，生活贫困，知交零落，处境窘迫，又正值吐蕃不断南侵，烽火金戈，哀嚎不绝。时衰，人更衰；天寒，心更寒。是年重九，他强撑病体，登临高处，以沉抑悲凉的心情绘秋色，状秋声，抒发天涯倦客衰年迟暮的痛苦感受，总结自己贫病潦倒的一生。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简直是用血泪写就的，秋天的角色与敌人无异。诗人一生坎坷多难，居无定所，衣不得暖，食不能饱，遍尝人世艰辛。好不容易告别了天为被、地为床的日子，盖了一间茅屋，本想安享几天宁静，不料你个秋啊，卷走了我屋上的茅草，挂在树梢，沉在深塘。叫我一个老头怎么办？真是可恶至极！

秋天啊秋天，何故总是惹“诗圣”生气呢？我不禁为秋天惋惜起来。其实，我非常喜爱秋天。气爽风清，落英缤纷，金黄的稻浪，收获的喜悦。所以，我特别推崇刘禹锡，因为，刘禹锡给了我特别的秋天。他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潮。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秋日词二首》其一）每逢秋天，草木凋零，多少人看到的只是萧条肃杀的景色，因此悲秋之作比比皆是，而在我看来，秋日的光景却胜过欣欣向荣的春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有一只白鹤振翅飞翔，排云直上，矫健凌厉，把我的灵感也引上碧空之上。整个画面充满生气，充满斗志，让人感觉不到秋天的寂寥，而是对未来充满向往。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九辩》）这是战国时期著名楚辞作家宋玉因遭谗被黜而发出的感叹。“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西晋文学家潘岳年少名高，招致嫉恨，作《秋兴赋》抒发了自己周旋官场，滞官不迁的苦闷愁怀。李白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也作《悲清秋赋》寄情。

自古以来，志士失志，对现实失望，对前途悲观，所以，笔下的秋景大多写得萧瑟、寂寞、悲凉，悲秋便成了一种传统。而刘禹锡一反陈套，别开生面，礼赞秋天，精神抖擞，唱出了昂扬的励志高歌。刘禹锡与不少不得志的文学家一样，因参加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失败后屡受贬谪，但他并未改变对理想和生活的执著追求，他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进取精神和昂扬奋发的生活意志。诗人歌颂秋天的情怀是一致的，其另外几首咏秋的诗篇，皆以秋风寄意，表现出一种积极向上的思想感情，能唤起人们为理想奋斗的英雄气概和高尚情操。

唱着刘禹锡的歌从唐诗的秋天回来，浑身只觉得清爽舒坦。真是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