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每天天刚亮，乡村四周静悄悄的，陈宗琪就起来了。她给吊球花浇水，又给鹧鸪茶树浇水。这是她晚年生活中的一个细节。

1914年出生的陈宗琪，17岁那年参加了女子军，是一连战士。当年，她身高一米五六，小圆脸，腮帮子挂几粒青春痘，并无大碍。她看到，除了她有痘子脸，连长庞琼花、指导员王时香、战友王运梅等也长有痘子，她不怕被别人笑了。

陈宗琪参加过沙帽岭伏击战、拔除文市炮楼等战斗，曾受到红三团的表彰。除了扛枪打仗，宗琪也爱臭美，部队休整时，她折断路边的大树杈尾巴，留着叶子卷个圆圈，戴在头上，间或还扦上朵吊球花，绿红相映，倒也生动有趣。在篝火晚会上，她常常以这样的扮相出场，既野性又有滑稽感，引来战友的追捧。

山上的战斗生活，战友们的感冒、痰湿、枪伤或生疮等现象常有发生。宗琪便采来鹧鸪茶，泡茶给战友喝，清热又解毒；有枪伤或有伤口溃烂的，她在山中寻觅枯死后埋在土里的降真香，捡拾回来，研末，给战友敷上，三五天后，准结痂，再痊愈。她有这一手，全靠一苗家人传授给她。

睡觉时，她爱趴着睡，为啥？因为她上阵地时常趴着迎敌，她认为她睡觉时也应该是战时的状态。那杆长枪，也是不离手的，甚至睡觉时，右手也紧攥着枪，她视枪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夜里，琼花查房，见她睡着了，便悄悄的帮她解枪，谁知道她反应特快，惊醒了过来，张着惺忪的双眼，举着枪作左左徐徐移动状，说，谁？敌人来啦？她拿着枪睡觉的习惯，让她坚持了几十年，只不过后来的枪是把短枪，木质的。

长期在山里吃野菜，运梅的肠胃不好，常拉稀。宗琪知道后，在悬崖口釆下一种俗名叫“猪扒菜”的革命菜的粗根，煮汤给运梅暖暖胃。连续吃了半个月，运梅的胃好多了，拉稀消失。运梅伸出大拇指，宗琪暗喜。可她暗喜不到三天，运梅生娃不幸夭折的消息，让她哭了三天。

王明鸾爱喝鹧鸪茶，常与宗琪坐在一块大石上，用清泉水煮茶，置上两个粗碗，往碗里注入茶汤，两姐妹便边聊边喝了起来。宗琪端起小碗，凑近唇边，慢慢地左右摇头，慢慢地闻，鹧鸪茶味清淡的香气直冲百会，周身舒泰。汲一口，舌尖温润，口感甘甜，汤清味醇。慢慢地咽下肚，丹田便有了徐徐的温热。宗琪问明鸾，味道如何？明鸾汲了一口，说，此鹧鸪茶，汇聚天地之灵气，自有其醇厚的纯香之气，加上天然明净的山泉水煮之，味道清正，香醇也。宗琪说，妹子所见与我略同，鹧鸪茶确实是我们海南的好茶。那位苗家人曾告诉过我，说鹧鸪茶被历代文人视为茶中的“灵芝草”，是原生态健康好茶呢。凡是咳嗽、牙痛、热毒内盛、痰火内伤、疳积等恶症，喝之，皆可攻之。明鸾赞宗琪不仅枪法准，还精通茶道。宗琪则说，都是苗家人告诉她的，苗人才是鹧鸪茶茶道的老祖宗。

说到这儿，明鸾说，如果不是发生了战争，那该多好啊。如我们这如花的年龄，该是坐在家里结婚生崽，偶尔相聚，喝喝鹧鸪茶的好时光。宗琪说，你说得对。但是，连指导员王时香曾说过，我们为了和平而投身革命，则是为了海南穷苦百姓的解放，让他们过上如喝茶般的好日子。明鸾见宗琪有如此见地，端起碗，与她对碰，一饮而尽。这山中茶趣，让两姐妹的心更加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1932年夏，宗琪和明鸾奉第二任女子军连连长冯增敏之命，在苗家人的带路下，到南山岭采摘鹧鸪茶，历经一天采摘，三人背回三大筐。快下山时，宗琪见到吊球花，分外惊喜，她摘下一朵，插在头发上，又摘下一朵，插在明鸾的头发上，苗家人则自己插上了吊球花。这三朵吊球花，在羊肠小道上徐徐晃动着，如三颗红星点，张扬着粗犷、唯美的野趣。宗琪轻哼着琼剧小调，簸着兴奋下山。突然呯呯两阵枪响，宗琪的右臂被击中了，她忍着巨痛迅速躲入灌木丛中，可惜明鸾和苗家人慢了半步，两人双双倒地不幸牺牲了！

从此，宗琪痛失了两位好姐妹，她为一时放松了警惕而内疚不已，这个内疚贯穿了她的一生。海南解放后，她在自家前庭种上了一行吊球花，种上了三五棵鹧鸪茶树。吊球花开了，她就格外的开心，常常站在吊球花前，若有所思。每年农历五月初五下午，她就开始采摘鹧鸪茶叶，洗净，晒干，置入封闭的玻璃瓶里。那一年，健在的王时香等5位战友来看她，她热情地招呼大家坐在一条石茶几旁边，等她煮好了鹧鸪茶，便一一倒入杯中。见大家手里都有茶了，就要喝茶了，她说了句：且慢。时香们惑之。只见她又置出两个空杯子，然后注满了茶水。她举着茶杯，首先与没人拿着的两杯茶，碰了又碰，末了，才与时香们一一对碰。时香见她眼眶含湿，立刻明白了什么。她引导诸位弯腰向茶几上两杯没人端的满水茶，敬碰了一下。之后，宗琪转身过来，兴奋地说，我们尽兴，我们喝茶。

哈哈，有什么好茶呀，不该漏了我吧。门外传来一句浑厚的男音，宗琪心头一喜，她已判断出是哪位贵客了。时香心里暗咕，他会不会是“常青”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