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谢导，欢迎您回娘家。”一少年郎挤到谢晋的跟前，献上一束鲜花。可他并不认识少年郎，他心里嘀咕着：这少年是谁呢？

2005年11月24日，时隔46年后，谢晋率电影《红色娘子军》剧组一行30余人回到红色娘子军故乡琼海，与健在的娘子军战士王运梅、王先梅、欧花等相逢，重叙当年拍摄电影中的际遇和情怀，一时被传为佳话。

“谢谢你，谢导。”王运梅拉着谢晋的手，高兴极了。当年拍电影时，王时香也曾到片场探班，与谢导有过一面之交，但她没想到，46年后，她和他竟然喜相逢，不过，彼此都老了，这一年，王运梅96岁，谢晋83岁。刚见面时，谢晋给她敬了一个军礼，王运梅也回了个军礼。在流逝的岁月中，王运梅和她的姐妹们共同缔造了一部铿锵的巾帼史诗，谢晋则艺术地再现了王运梅们如花绽放的青春，打造出一部在炮火硝烟中淬炼青春的伟大的红色经典。

这一天，王运梅穿上浅蓝色红军装，头戴八角红星帽，肃立在红色娘子军纪念园门口，热烈地欢迎谢晋们的到来。这一天，谢晋身穿条浅绿色绒毛大长袖衣，面容慈祥，步履稳健，声音浑厚，架一副镶金丝边的眼镜，厚厚的镜片下，那双洞穿过红色经典的眼光，闪烁着重返娘子军故里的一丝丝惊喜。他对王运梅说：“见到你们，我又想起了冯增敏。”

1959年，谢晋率剧组来海南琼海拍摄《红色娘子军》，红色娘子军连连长冯增敏受邀担任影片顾问，自此与谢晋结下了一份特殊的情缘。初见冯增敏，谢晋甚为惊讶。那一年，她年近五旬，长着一张圆脸，留着齐耳短发，头额左边的头发以两根发夹分拨两边，形成三七开型，鼻梁骨正直，嘴巴微翘，满脸和善。谢晋暗惊，这位长相普普通通、如海南农村妇女模样的女人，竟然是当年叱咤风云、英名威震琼崖的女连长！她仪态安祥，步履铿锵，但谁能猜测，就是那双脚，一来一回踩出了海南妇女顽强不屈的革命斗争历史。在谢晋与冯增敏见面的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欣喜和敬重。他风趣地说：“有冯连长为我撑腰，我拍电影就吃了定心丸。”

影片筹备拍摄期间，冯增敏指导吴琼花扮演者祝希娟演练持枪、刺杀、射击等动作要领。祝希娟初来海南岛，见到海南的太阳太辣，站在阳光下演练次数多了，就直喊累，累。冯增敏说：“你别喊累，当年我比你累得多。”祝有点小怨气，暗里说“冯有点儿不近人情。”谢晋知道了，就“教训”祝希娟，说：“听冯大姐的话，把琼花演活了，才算你有真本事。”

有天晚上，谢晋给冯增敏讲电影《红色娘子军》故事大纲，冯增敏听后，实话实说：“我们的首任连长叫庞琼花，不是吴琼花；我们连的党代表（指导员）叫王时香，是个女人，也不叫洪常青；我们连活抓的敌人叫陈贵苑，不叫南霸天……”谢晋听了，解释说：“我拍的是艺术片，不是新闻纪录片，要区别来看待。艺术来源于生活，但又高于生活。所以，请你不必与我较真人物的真实性。我要传递的，是艺术化的红色娘子军形象。”经谢晋一阵解说，冯增敏听了，似乎明白了，她低头说：“谢导，我话多了，我讲错了，见谅，见谅。”谢晋言：“冯大姐敢于真言，并无过错。你永远是我心中十分敬重的连长。”

第二天，冯增敏给谢导送来木瓜汤，说，海南天气炎热，在外拍戏身子容易上火，木瓜汤可以败败火。影片拍了大半年，冯增敏几乎天天送上木瓜汤，祝希娟见了，也想喝，于是，冯增敏唤上姐妹王时香、王运梅、王先梅等，摘下自家种的木瓜，煮汤送给剧组，让他们安心拍摄以她们一段经历为蓝本的电影。当谢晋得知王运梅在战争年代生孩子，后因战事频繁而孩子不幸夭折的故事后，受此启发，特意在电影《红色娘子军》的结尾中，出现了红莲身背一小红军，行进在队伍中向前进的镜头，让观众回味深长。

到了1959年底，摄制组离开琼海前夕，冯增敏将她编织的一顶红军斗笠送给谢晋，作为回礼，谢晋将《红色娘子军》分镜头导演本题签本赠给冯增敏。此后不久，谢晋邀请冯增敏到上海观看初剪版电影《红色娘子军》，冯增敏说，电影上的娘子军比我们好看多了。在沪期间，谢晋还陪同冯增敏逛了南京路，领略了大都市的风采。离开上海时，谢晋还与冯增敏互相约定：海南见。可谢晋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别，竟然是永别。1971年秋，冯增敏因病离世，年仅58岁。

一代名导的无尽哀痛，由此成为了他心中的悠悠心结。这一次，谢晋率剧组全体成员“回娘家”，可冯增敏已作古34载，一切早已物是人非。面对纪念墙上的冯增敏遗像，谢晋脱下眼镜，揉了又揉自己的双眼，潮湿的泪珠早已顺着他的双腮滑落了下来。他恸哭着说：“冯大姐，谢晋来了！”言毕，深深地鞠躬。

离开红色娘子军纪念园时，谢晋和祝希娟，以及王运梅、卢业香等，还有那位少年郎，共同挥铲、培土，植下一棵常青树。原来，那名少年郎是冯增敏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