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2014年4月19日，惊悉最后一名红色娘子军老战士卢业香与世长辞，远在广州的梁信落泪了。随着这些巾帼英雄的集体谢幕，他与娘子军的那份特殊情缘，由此成为了历史的记忆。

第一次见到梁信先生，是2007年9月。其时，羊城晚报创刊50周年，我赴穗参加庆祝活动，在中山纪念堂，我见到了仰慕已久的梁老先生。他面相饱满，头发花白，脑门两边有了散点状的老年斑。他坐在沙发里，双手搭在拐杖上，谈笑风生。他知道我来自红色娘子军的故乡，感到十分亲切，拉着我的手，问：“现在健在的娘子军共有多少位？冯增敏的后人来了吗？海南变化很大吧？”我说：“现在，共有12位娘子军生活在琼海农村，她们一直念叨您，委托我向您问好。她们希望您有机会，到琼海走一走。”我还告诉梁老，冯增敏的后人这次没有来，但她女儿庞学雅委托我向您老问好，这几年，海南变化可大了。梁老听了，为海南的发展变化而愉悦，他说：“海南发展潜力无限。”提及冯增敏，梁老有点神情哀伤，“在那个七十年代，冯增敏曾写信向我求助，而我其时也备受困扰……”他聊起过往那些风雨，聊起记忆中熟悉的名字，虽已是事过境迁，却依然心潮澎湃。

1958年，梁信来海南搜集素材，创作出电影文学剧本《琼岛英雄花》（后改名为《红色娘子军》）。在此之前，他曾采访过红色娘子军连连长冯增敏及王时香、王运梅、卢业香等10余位娘子军战士。她们的巾帼传奇，为他的电影剧本创作插上了艺术的翅膀，为后来成就了一部伟大的经典作品提供了艺术的沃土。

那一年，梁信来到琼海，心灵就备受震撼。这块血染的土地上，为何诞生了红色娘子军？是什么原因使她们毅然投身革命的洪流，舍身取义，慷慨赴难，为琼崖革命，为中国妇女解放运动高擎起一面伟大的旗帜？她们如花一样的青春，是如何在美丽的万泉河畔铸就了一部巾帼史诗的？在琼海采访的日日夜夜里，梁信常常在心里这样叩问自己。其实，从冯增敏们的身上，他早已找到了答案。

那年夏天，地似流火，冯增敏冒着一身大汗，带梁信参观了红色娘子军成立旧址和红色操练场，走访了战斗旧址沙帽岭，通过实地参观、考察，加深了梁信对红色娘子军的了解。每到一处，梁信都爱拍下几张照片，并捡拾三五块小石子攥在手里，若有所思。返回嘉积后，他将小石块置于他下榻的琼海宾馆的案头，夜夜凝视着小石头，寻找创作的灵感。返回广州前夕，他又叫上冯增敏专程陪同他，重返红色操练场。在那棵榕树下，他抠挖些许土块，凑近鼻翼，闻了又闻，那些湿润而又满鼻子酸腥味儿的土块，在梁信的心中既芬香无比，又似有千斤重。冯增敏要送些海南土特产给他，他一概拒绝，但那些小石块和红色土地上的那一撮土块，他却如获至宝，郑重地带回了广州，置入他闲时伺弄的一花盆里。

第二次见到梁信，是2011年10月，我率红色娘子军后代亲友团到羊城晚报作客，并参加该报活动，又一次拜会了梁信。与四年前相比，他苍老了许多，老人斑更多了，肌肉松弛，皱纹也日渐紧张了起来，步履稍有微颤，说话声音低沉。他穿条背心，颤巍巍地站起来，与我握手。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他说：“你们正年轻，我却日渐苍老了。”语气中略显对岁月的伤感和无奈。我送上两包胡椒米，这是老战士卢业香特别委托我转送给他的，卢业香老红军希望梁老的笔，继续传承红色精神，如胡椒米一样辛辣地反映民生。梁老接过胡椒米，表示谢意后说：“还有吧？”我一时起惑，梁老提起浇花长脖水壶，给花儿嗞嗞地浇水。我一时醒悟，立马从行李袋里掏出一包土块和若干块万泉河红砂小石，放进他的大花盆里。临上广州前，梁信与我通电话，他说，代他捡些万泉河红砂石和挖些红色操场上的土块，带上广州。见我将红砂石和土块放入了花盆，梁老停止了浇水动作，伸出大拇指，连声说：“中，中，中！”

见到王运梅的外孙媳符彩虹，梁老惊喜万分。他对符彩虹说：“你外婆作战勇敢，她的崽儿在战争中夭折，给我和谢导提供了非常棒的素材，我在电影剧本中也做了艺术化的处理，结尾中红莲身背小红军重新出发的镜头，非常有深意。”符彩虹向梁老鞠躬，并送上王运梅亲手编织的红军斗笠。梁老说：“好，好！”

2014年春节过后，最后一名红色娘子军老战士卢业香病危，梁老得知后，几乎每天都打来电话，向我了解卢业香的病况。卢业香整天不吃饭了，靠打营养针了，他揪心地说：“不好，不好。”卢业香昏迷了，他在电话中说：“我要为她祈安。”言毕，走向阳台，眼眶含湿地向着南方，双手合十，默默地为卢业香祈福。4月19日早上8点，卢业香辞世，享年100岁。梁老在电话中，哭了。他一哭，我也哭，一个在广州哭，另一个在海南哭，彼此的哭都看不到，但心却是彼此相连的。

我知道，梁老是为红色娘子军这个巾帼群体的集体谢幕而落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