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红军婆，片子到了，您接着看……”程日驰满头大汗，骑了十余公里的单车路，匆匆接回电影《红色娘子军》胶片的下一个片盘。他喜孜孜地擦擦汗，继续放映电影给老红军看，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红军婆却永远闭上了眼睛。程日驰愣在那里，良久，他抱着红军婆，才开始恸哭……

程日驰是琼海县龙江人，海南岛解放那年出生，少时顽劣、粗野，常不顾身家性命，爬上大树梢掏鸟窝，夏时又跳入万泉河游泳，饿极了，曾到深山里生吞过小蛇。父母常为他担心，他说他命格硬，不碍事。1965年，程日驰高中毕业后，进入公社电影队当放映员。他手彩绘的电影海报，浑然大气，人物传神，字体漂亮，吸引了众多影迷的目光。他的老婆，就是在他的彩绘海报画室里被他“擒拿”到手的。

电影放映前，常放幻灯宣传片，程日驰自绘幻灯片，内容大都是歌颂社员们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的农村新气象，有时也有表扬阿叔阿嫂助人为乐的故事。他开机宣传时，常常左右开弓，自编、自弹、自唱，把农村的新人新事唱得笑声一片，观众叫好。每当这时候，日驰就笑得相当开心，嗬嗬的让人心服口服。

但是，日驰也有不开心的时候。老婆连续为他生下三崽，超生一个，被罚款一百八十元。他一年的工资不到百元，哪里有余钱交罚款呢？他悄悄上山，养了三四十只山鸡，半年后他拿到石壁墟上售卖，不料被县路线教育工作队捉个正着，说他“单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被公社抓到大会上批斗。他父亲为他申辩，却迎来一阵棍打，日驰动了火气，倒把打他父亲的人打得落荒而逃。公社便将他开除出电影队。

又过了半年，程日驰因祸得福，会山公社电影队缺个熟手，日驰被重新招进会山电影队，如鱼得水。会山是黎苗汉族聚居地区，百姓文化水平不高，说普通话的电影，他们根本看不懂，程日驰琢磨了大半天，终于想出一妙计。

第二天晚上，放映电影《烈火中永生》，观众看到，银幕上的许云峰、江姐等人物，全都会说苗话和黎话，连敌人也会阴阳怪气地说苗家话。观众愕然，他们说，哪来一部专门讲黎苗本地话的电影？原来，程日驰昨天看了一整天的电影，对电影中的人物对话台词全然黙熟于心，晚上放电影时，他关闭原来人物的声道，瞪着银幕，随着各色人物的出现而抑扬顿挫地说出黎苗话，且将各色人物的台词说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日驰能给电影配本地话音的消息不胫而走，声誉日隆，他到山村放映电影解说电影，早已成为黎苗同胞的精神皈依。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中国电影发展的黄金时期，农村电影放映也迎来了春天，各村竞相邀请电影队进村，大大丰富了农民的精神生活。程日驰除了关注放黎苗话电影外，还关注黎村苗寨的生产生活。1980年，他发现大部分农民都存在不敢富的心里压力，他灵机一动，向村民免费放映《月亮湾的笑声》。电影中，张雁饰演的冒富大叔，通过从当初劳动致富被揪斗，到后来的怕富，再到最后敢于暴富的历程，为当地村民上了一节生动的心理课。黎苗村民备受启发，他们撸起袖子大搞开发性生产，种槟榔种橡胶，很快与张冒富一样走上了富裕的道路。看到他们通过劳动致富的劲头，日驰开怀地笑了。

但是，有一天，程日驰却哭了。到了1998年，由于国家综合体制改革的深入，全县所有的公社电影队全部解散了，他又一次失业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程日驰在黎村苗寨当起了代课教师，其时，政府正引导黎苗同胞开展脱贫致富工作。他说，我要通过扶智，授一身学业给学生，教他们学好普通话和各种知识，与山外的世界沟通得更好。日驰在讲台上一站，就是十年，桃李满天下。

昨天上午，一群老电影人相聚朝阳墟，我去凑个热闹，见到了程日驰。年近七十的他，依然荡漾着一股青春的活力，理个平头，椰子脸，说话时爱眯着一双小眼睛，眼角勾勒出二三道深褶纹，穿一条浅蓝色的短袖衫，棕色长裤，很随意的坐在红色塑料椅上，满脸阳光灿烂。他和他共同战斗过的战友们喝酒，聊天，我当个看客，浮沉随浪地聆听着属于他们的故事。

程日驰放电影时，经常走片。所谓“走片”，就是相隔十里八里的两个农村放映点，在同一个晚上放映同一部电影，一部电影约有10个至12个片盘，单机放映时需要避开时间差，让两地人工接力，把“片盘”送过来再续上放映电影。日驰主要操机放电影，偶尔也让副手当主角，他蹬单车奔波两个放映点接送“片盘”。忙得满头大汗不说，有时候还慌忙中出错，连车带片盘跌进山沟沟，摔了个满脸挂彩呢。

这些年，程日驰常到各地走走。某日，他到他曾放过电影的苗村走访，一行行二三层楼拔地而起，家家户户装饰得像宾馆，大车小车塞满大路小路，村民们的脸上流泻着幸福。可是，日驰要看看黎苗同胞世世代代住过的茅草房，全都不见了！更让日驰意想不到的是，村中大大小小的百姓，都只会说普通话了，他们根子里的母话反倒说得磕磕碰碰，甚至不会说了，村民的衣服全汉化了，老一辈人爱穿的苗饰服装也鲜见了。那一夜，日驰失眠了。

如今的程日驰，在老家弄孙怡情，闲时为村人书写副对联，偶尔也写写文章，日子过得清风临窗，鸟声啁啾。但有一个心结，始终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三沐村的史秋敏大妈，年少时参加过红色娘子军，被后辈称为“红军婆”，她喜欢看电影《红色娘子军》，喜欢吴琼花，更爱洪常青。每当日驰放映《红色娘子军》，她百看不厌。有一次，她感冒了，不肯打针吃药，家人急了，叫来日驰救急，晚上，日驰专程进村放咉《红色娘子军》，第二天，红军婆的病竟痊愈了。

1996年，86岁的红军婆又一次病倒了，她想看场电影，其家人便邀请日驰进村，为她观看场电影《红色娘子军》行个方便。日驰心怀敬意，在村里空旷的谷场上，为红军婆放了这部经典电影。无奈那夜在十公里外的山村也同时放映，日驰刚放了电影的开头，便交给副手主机，他则星夜奔波为电影“走片”。红军婆在家人陪同下，半躺着看洪常青和琼花在分界岭道别的片断，心情十分愉悦，因为此一情节，与她和爱人在战火硝烟中的离别，颇有相似之处。红军婆正要继续看下去时，下一个片盘还未到，电影只好暂停。红军婆念叨道：常青呢，琼花呢，日驰呢……半刻钟后，日驰赶了回来，续上片盘，继续放映。

“向前进，向前进！……”银幕上，人们熟悉的铿锵的《娘子军连歌》响起，陪同老红军观影的亲友和村人，紧随电影上的节奏，共同唱响这首熟悉的旋律，红军婆也轻声哼唱。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人突然大声喊道：不好！日驰扒开人群，一看，大惊。这一次，红军婆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