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他又一次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妻子李素梅问：“怎么啦？”他说：“痒，痒，痒！”素梅挠挠他的背脊，他反手推开，说：“不是这里。”素梅问：“哪里？”他坐了起来，说“心里！”

他叫张好人，广东人，中等身材，天庭前的头发，滚圆式向后靠拢相拱，浓密粗黑，喜戴一副眼镜，颇具书生气。他心里最痒的一件事是这样的：生活中的红军婆王运梅不慎摔伤了左手，他知道后心疼极了，决意明天飞海南，去看望她。许是牵念浓得化不开了，这一夜，他失眠了。

妻子素梅送来一杯咖啡，香味扑鼻，热气袅袅，他喝了一口，神情清醒了些许。他自幼看电影《红色娘子军》长大，海南岛上的巾帼传奇，在他的心中重如千斤，红色娘子军坚定信仰、敢于担当、敢于牺牲之精神，成为了他生活中的路标。

他与红色娘子军结缘，始于2007年秋，那一年，羊城晚报举行创刊50周年纪念庆典，11位健在的娘子军联手签名致贺，齐赞羊城晚报如她们种植的胡椒，向百万读者“辛辣地反映人生”。看到此消息，他主动与红色娘子军故乡代表王先生在广州见面，并设私人饭局，与王先生交流互动。他点了各式广州名菜，次次为王先生夹菜，连声说，这盘菜好吃，那盘菜好吃。可他自己却不吃，只瞪大眼睛，望着王先生的吃相，满脸兴奋。临别时，他委托王先生，代他带上中秋月饼，送上他给老红军的一份份心意。

翌年春节，他携妻带女，还有外孙，风尘仆仆，来到琼海市阳江镇，见到了他仰慕已久的红色娘子军老战士王运梅。那一天，王运梅身穿一条淡蓝色红军装，头戴红五星八角帽，端坐老宅中，静候广东的贵客。上午九点正，他的车子在门前停了下来，王运梅走了上来，举手向他敬礼。他惊喜之余，也向老红军回个手礼。

他拉着老红军的手，说：“老红军，我从广州来探望您……”王运梅说：“你是好人，你有心了！”

自此始，他连续几年都来海南看望王运梅，每次都共进饭局。他叫师傅做菜细心些，多煮些清淡菜。他为老红军夹菜，送进王运梅的嘴里，她张嘴慢慢嚼碎。他问：“好吃吗？”王运梅伸出大拇指，说：“中，中，中！你待我如娘亲，你亲如我儿女，大好人啊。”王运梅眼角潮湿了。他抱着她的肩膀，说：“我就是您的干儿子！”其实，他本名不叫张好人，而是王运梅叫他为“张好人”成了口头禅，叫得习惯自然了，倒把他的真名给忘记了。

王运梅与他爱人素梅相逢，自有一番欣喜。他说，两朵“梅花”欢聚，满室添辉。愉悦之余，三人在一梅花盆景前来了张合影，他回广州后，特意将此照片放大，装裱入框，张挂于客厅中心位置。第二天，他到花卉市场，买回一盆斜弯式梅花盆景，架于客厅右侧，天天观摹照片，天天给梅花浇水，遂成为了他的生活新常态。

某日，友人聚会，他说，他后天将去海南。“干嘛？”“王运梅百年华诞，我要去拜寿。”众友中，有刘佑局、刘胄人、刘小毅、陈挺通等四位羊城书画名家，听他此说，众皆说，我们也要参与拜寿活动。三天后，他和刘胄人、陈挺勇同往海南，并带上刘佑局等名家书法贺寿条幅，连同刘胄人、陈挺通现场创作书画作品，一并向王运梅拜贺百年之喜。老红军意外之余，连声说，众位皆是好人，是她百年之大福气。

2013年春节，张好人在广州逛庙会，眼皮跳了又跳，他并不介意，偏偏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名叫符彩虹的女人打来的。那女人仅仅说了一句话，他的脸色就白了。他老婆素梅立刻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下午，张好人和一陌生人双双来到王运梅身边，他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老红军却微笑着坐在太师椅上，她的左手臂裹着白布绷带。张好人轻轻地摸着绷带，“痛吗？”“不痛，我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这小儿科的外伤，我死不了。”她示意她的外孙媳符彩虹给他泡泡茶，继续说，“但痒，很痒！”张好人说，“您老今后走路时，千万要小心啊！”“你太有心了，又从广州来看望我。谢谢你。”

张好人告诉她，陌生人是位雕塑家，姓李，名春华，这次他专程来琼海，为老红军现场泥雕塑像。临别时，张好人说，今年国庆节，我们再重逢。他敬祝王运梅健康長寿。老红军颤巍巍站起来，向他和李春华敬了个军礼。

2013年9月14日早，张好人突然间听到窗外的乌鸦声，心里咯噔了一下。手机又响了，又是符彩虹。原来，103岁的王运梅与世长辞了！

是年冬至，王运梅塑像安放仪式在红色娘子军纪念园举行，一百余位亲友和战友后代，一齐肃立于塑像前，共同缅怀这位伟大的女性。张好人眼角含泪，向老红军深深鞠躬。

第二天，羊城晚报抢在头版显著位置，大篇幅配图刊登了王运梅已辞世的消息，随后，各大网站纷纷转载，引起轰动。张好人将这张报纸珍藏于箱底，连同他和她的那段过往，连同余音袅袅的那份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