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王扁九终生未娶，临终前却有个女孩叫他“爸爸”，倒把众人的胃口吊了起来，如坠雾中。

扁九是民国十七年生人，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早已失去了右手臂，一截右衣袖空荡荡的随风飘拂。我以为他将右臂藏在腰后了，一摸，没有，挠了挠脑门：他是什么时候丢了右臂的？他嘻嘻地笑，左手搂过我，说，没了右手臂，大叔仍然能干重活。那年，他四十开外，尚未成婚，双腮长满胡子，茬根尖硬，右眼角下还有一条深深的刀痕。他生得粗糙壮实，虎背熊腰，整天笑呵呵。他父母死得早，有一个姐姐嫁到潭门，常被醉酒后的姐夫发疯般殴打，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扁九知道了，火气冲天地登上门，狠狠地揍了姐夫一顿。此后，姐夫老实了许多。

听大人说，扁九叔少年时代练过武术，内功了得。他失去右手臂后，左手明显比不上右手敏捷，他就整天练左手臂力。门前有一棵古树，树高两米余处有一斜逸出来的横杈，他纵身一跃，左手稳稳抓住树杈，来来回回作了五六十次单臂引体向上，刀痕处沁出了豆粒汗味。他气不喘，脸不红，末了，擦擦汗，又将左手往沙包上摔打上百次。够了，够了！不！他叫我们拿大木棍拼死打他后背，我敲打得太轻了，他就骂我，敲击比上次重了，他爽然，说，对，就这样打！一整天下来，我们的手臂酸痛极了，他呢，未言一声疼。第二天，他又叫上我们继续干活，我们说，太累了，免了！他豪横道：打！给你们每个人三个姜糖。那个年代流行喊饿，有人给姜糖，我们就上来重重地敲击他。尽管我们许多人的虎口裂开了，但姜糖的吸引力也太大了。

扁九叔祖上以凿石碑文为业，他自小就跟父亲学习凿石碑，跟了九年他才正式出师，他凿出来的魏碑体，粗犷野性，真力弥满，自成一格，闻名乡里。失去了右臂，扁九叔的人生又需重来，他试着左手握笔，学写毛笔书，练了整整三年；他用脚趾夹小铁钎子，反反复复练了三年；他左手揽抱石碑，从蹲下，抬起，移位，至放下，又练了三年。听村人说，为了续传家业，扁九叔从打石坯、整修石碑，到开凿石碑文，流了多少汗水，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常常看见，他搬石碑时一不小心，被石碑砸伤了脚盘，鲜血直流；左手拿铁锤子打歪了，脚趾头又被砸出了血点。他哭了，伏在石碑上，哭得喊爹又喊娘，有时候又一个人喝闷酒，边抽烟边猛喝，醉了，就倒头便睡，直至天亮。

扁九的大姐有一天在田间劳作，看见一位问路女，衣着虽粗朴，但掩不住她的俊俏，小脸，小嘴，小蛮腰。女人说，她是广东人，因家乡遭受大水灾，逃荒过来海南投靠亲友，但找不到亲人了。大姐可怜她，留了一宿，第二天，送她盘缠，让她继续出去寻亲，没料想，那女人却哭了。她说，她举目无亲，倒不如让大姐帮个忙，寻个男人，将自己嫁出去。大姐暗忖，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让她与弟弟扁九成亲，正好！

扁九见过问路女，存疑，哪有陷饼从天上落下来砸中自己？他说他家贫，他说他无右臂，他说他长相丑，女人说，她不嫌他，只想对他好。扁九嘴笨，说不过女人，女人得寸进尺，抱着他暖被窝。自此，扁九如虎添翼，干活更卖力。

春节过后，他接到百件单，整天在树底下叮叮当当地开凿石碑。村人都说扁九捡到好老婆，扁九听了，心里似灌了一水缸的蜜。他凿石碑，常常面对素碑，闭眼养神大半天，有点儿神神秘秘感。外人不明白，他其实是默艺，就是将如何开碑、字体间格大小、碑边用什么石卷纹等，捋出个大致思路，然后张开大眼，嗬嗬两声，直接开凿，一气呵成。他收费合理，手工一流，每一件石碑都当成一件艺术品般虔诚地雕凿，对村中的五保户或者贫困户家庭，他开凿石碑分文不取，全免费。那天夜里，老婆骂他不开窍，尽做好事，他反骂自己的婆娘眼界低，谁料到，婆娘开足马力，继续骂他，他性子急，一拳挥过去，打掉了女人的两颗门牙，女人哭得坐在地上耍横，他担心事情闹大，跪在地上，对女人说，对不起。夜里，他抱着她暖被窝。但他老睡不着觉，觉得哪里不顺眼了，一摸女人的枕头底下，竟摸出一把手枪！

岁月悠悠有留痕。到了1988年初春，扁九叔日渐苍老，行走略有颤抖，但他仍坚持为村里辞世的老人开凿石碑，直至有一天，他凿好村里最后一名百岁五保户王三公的石碑后，向众人宣布“金盆洗手”，从此隐居乡里。有人粗略统计，他一生为人开凿石碑达三千九百余条。

闲时，扁九叔坐在百年老荔枝树下，抚摸着一台长达一米六的黑灰色素石茶台（其实是他自备的素石碑），若有所思。他拿出一紫砂壶，泡上好茶，一个人在微风拂面中品茗，浪漫和诗性并存，好不悠哉。正沉醉香茗味儿之际，生产队队长王甲和他大姐领着一俊俏女孩，如仙女般飘到他的面前。他抬头一望，心里纳闷：这漂亮女孩是谁家的呢？扁九犯了疑惑，没想到那女孩“扑通”一声，跪到他面前，含着喜泪，叫了一声：“爸爸！”

1999年3月，王扁九与世长辞，寿年81岁。他逝世后，有关他的若干故事也浮出水面。1943年秋，驻嘉积日军中队队长麻健三郎被我抗日军民击毙，日军副队长武介进一要求王扁九为麻健三郎凿一石碑，扁九不惧日军威逼利诱，坚决不从，日军将军刀架上他的脖子，他暗中发力，反手夺下军刀，杀死了武介进一，众日军见之，一齐向他杀过来，他左冲右杀，又撂倒杀死十余名敌兵，正要冲出重围之际，冷不防的被两个追兵来了嚓嚓数刀，生生的斩断了右臂，扁九叔忍着巨痛与敌拼杀，终于杀出了重围。

1960年代，蒋介石公然叫嚣所谓“反攻大陆”，常派高空侦察机来大陆刺探情报，同时空投一批蒋帮特务潜入海南岛，企图建立什么“南方基地”。王扁九大义灭亲、勇抓特务“美女蛇”的壮举，受到县里的隆重表彰。扁九的“美女蛇”老婆被捕后，不久就被遣送回台湾，年底生下一女。

临终前，扁九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闭门谢客，将素碑洗净。他要为自己开凿一个石碑，可是，此时的他，却完全没有力气凿出一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