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奇了，九斤重抱着一块奇石睡觉，第二天便与世长辞了，享年九十三岁。

九斤重姓贾，名小文，博鳌人氏，父早死，母改嫁于五指山。少年的九斤重，不长肉，只长骨头，眼眶深陷，瘦如一支竹竿，都五岁了，身子才九斤重，乡人嫌弃他，倒把他的姓名给忘记了，直接称他为“九斤重”。他从未与他人计较，“九斤重”的名号从此叫开了。

母亲改嫁后，他随母到五指山生活。少年顽劣的他，读至小学毕业，母亲再也无钱了，他便不再上学。1939年，日军铁蹄踏进海南岛，到处掠掳百姓财物，残杀我同胞，他母亲遭日兵强奸，备受欺凌，不久上吊自杀身亡。九斤重手持弹弓，躲在路旁丛林中，寻仇。某天，日军车辆驶过，他瞄准车窗，呯的一声，车窗上的玻璃，碎了。日兵追杀他，他在丛林中上跳下跃，时隐时现，日兵气急败坏，持枪朝丛林中乱打一通。九斤重故意现身，让两敌兵追赶，不料落入他巧设的尖竹桩陷阱，一命呜乎；另一陷阱中的敌兵，双脚盘被尖利的竹桩刺破，巨痛中要爬上来，九斤重搬块大石头举过头顶，狠狠地砸下去，把他砸死了。

在五指山区生活，日子并不好过，九斤重常上山摘野果充饥。有一次，悬崖边有棵山荔枝树，结满了鲜红色的果子，他爬上树采吃，肚皮涨了几圈。他准备下树，不料一脚踩空，从五米多高的树上摔了下来，所幸被两三层小树杈挡了又挡，减轻了速度。掉地时脊骨触碰到一硬物，几乎疼死了他。他昏迷了大半天，才醒过来。他慢慢爬了起来，见那硬物似一截树木，一半还掩埋在土中。

回家养伤半个月后，他重上山，将那截树木挖了出来。树木很重。再往内挖，又挖出另一截树木。他分两次扛了回来。冲洗后他才发现，这两条树木并非树木，而是两条圆柱状的石头，尽管它有树木的纹理和品相。九斤重慢慢欣赏，只见一米三长的石条，呈圆柱状，皮质淡黄中间或灰白，身上有小虫洞十几个，前后的截面以及圆柱左侧有一长线，结满了淡棕色的硬化状的油脂，其他处则见有细丝状的淡黄色的纤维线。另一条石头短些，仅一米左右，虫洞九个，油脂线纹散落周身。令九斤重惊奇的是，这两条圆柱状石头，横置于双腿上，用木头击之，皆有钢质声音，似小石块轻轻滚身而过，声音浑厚、清脆，其铿锵之声，令人惊叹。九斤重暗喜，这两件宝贝就是他少年时常听大人们说过的木化石，但有钢音质的木化石，他是第一次见之和听到。缘分之至，让他惊喜不已。

自此，九斤重常抱石架于双腿，用硬棒敲击，自取其乐，其铿锵之音，引来四邻侧耳。乡村有此音，孩童更乐了，他们常围在九斤重身旁，听他敲击奇石。他敲一下，闭一下眼晴，有时还随着轻轻重重的音阶，唱起山歌来：“我得此奇石，自有仙人醉，山中唱流水，知音喜相会……”孩子们得此一乐，霎时也忘忧了少年愁。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驻扎五指山的日军中队长岗村得知九斤重有此奇石，便派副官沙一郎进村，邀请九斤重携奇石敲打音乐，为当地维持会的成立助兴。九斤重称病欠安，未同意去。第二天，岗村进村，将一把军刀架在九斤重肩头，气势汹汹，言：“你若不去，我杀死全村人！”无奈之下，九斤重携石同往。

但是，那天，他在维持会成立大会上敲击此石，不再是激越的铿锵之音，而是危机四伏中发出了满身怒火的高亢之声，侧耳细听，九斤重所敲击的节拍和音调，似黄河咆哮，如长江怒吼，每一个音阶似一支一支利箭，直击心胸。岗村听了此音，早已吓破了胆，他说，此奇石太邪门了，是不祥之兆。岗村不悦了，勒令九斤重停止敲击，退场。半个月后，有消息传来，岗村病逝。

俱往矣。1950年5月，海南岛解放，九斤重提振精神，在村里举行的庆祝大会上，击打奇石，喜唱山歌，与村民同庆同乐。不久，他重返老家，结婚生子，参加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闲时，他到万泉河上游，寻老朽树根，觅奇石，刨沉香。一晃四十余年过去，他收藏的奇石根雕渐成气候，2000年在博鳌创建起一大型奇石馆，吸引了岛内石友前来品鉴或取经。九斤重逐成为岛东奇石收藏大家。

2001年2月27日，博鳌亚洲论坛成立大会在博鳌举行，九斤重将《神鳌奇石》置于馆中，向成立大会献礼，引来众石友啧啧称赞。那天，九斤重兴奋之余，将镇馆之宝“树化奇石”拿出来，左敲右击，铿锵之声绕耳，如饮甘泉。他向中外客人唱响“万泉河水清又清……”的旋律，客人大惊，称此奇石，有音阶，吐钢音，世上罕见。突然间，走来一少年，求与九斤重和奇石合影，九斤重欣然同意。

九曲江有一红军婆，看了九斤重的奇石奏乐之新闻，惊喜连连。她当红色娘子军战士打仗之余，也曾以石条当作击打乐器，唱山歌，跳个舞，为姐妹们加油鼓劲。百岁寿诞那天，她托人叫九斤重携石上门，击打演唱《红色娘子军连歌》，九斤重应允。那天，他匆匆赶至红军婆家，摆好架势，准备击打奇石，亮嗓演唱。红军婆说，请慢一步。她身穿喜庆的红寿衣，端坐在太师椅上，深情地注视了他一眼，又抚摸了树化石，若有所思。她说，奇石也，美石也。九斤重未曾想到，红军婆与他彼此对视，又言语美石后，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红军婆的家人眼眶湿润。他敲击奇石，为老红军送最后一程。可是，一记重锤敲击下去，奇石却发出了沉闷欲哭之音。九斤重暗惊，倒伏在奇石上。这一回，他真的哭了！

时光又过去了若干年，奇石又陪伴九斤重过了若干年，村中谁家的小孩感冒了，来听一听九斤重击打奇石之音，回去后便好了。九斤重将一条树化石捐给博物馆，另一条留作传家宝。那天夜里，他临睡前，又一次击打奇石，轻声唱道：“我得此奇石，自有仙人醉……”唱毕，抱着奇石上床，给它暖暖身子。第二天，九斤重抱石未醒，长辞俗世。

后来，村人才得知，经省级权威专家鉴定，九斤重捐给博物馆的树化石，其实是海南罕见的野生百年沉香木虫洞化石。博鳌奇石馆开馆那天，与他合影的那位少年郎，是沙一郎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