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陈华迷病了，这几天一直躺在医院，但他是个乐天派，天天小声哼唱一两段琼腔，让众位病友乐翻了天。

认识陈华迷，纯属偶然。2020年10月29日，海南省作协组织70余名作家来到塔洋镇珍寨村，参加了一场特别的文化盛宴——观摩陈华琼剧学园的小演员们的琼剧表演。锣鼓响起，琴声悠扬，小演员陈小华身着淡红色的水袖衣，头戴凤冠帽，一个眼神顾盼生辉，一个兰花指柔情似水，该唱戏文了，只见她展开歌喉，字正腔圆，童声如玉，收放自如中，将一个古代少女的神韵，表演得淋漓尽致，赢得了一阵一阵热烈的掌声。而鼓掌鼓得最起劲的，当是站在我身后的一位老爹了。

老爹戴顶草帽，粗糙的脸孔，布满皱纹，眉毛高耸，年约六十开外，身背一把二胡，胡杆有油渍，锃亮，已见些许剥落痕迹。他见台上的小华唱得有板有眼，脸上充盈着一缕缕的悦气，小华刚唱毕，“好！”他带着劲儿热烈鼓掌，那手掌拍得啪啦啪啦响，我估计他的手掌被拍得快裂开了，哪里见过如此拍掌之人呢。

我转身过去与他打过招呼，他眼晴盈悦，说，刚才唱戏者，是他的孙女陈小华。他说，他孙女唱功基础好，前年曾代表小剧团赴京，参加全国少年组地方戏剧演唱大赛，夺得“小梅花奖”殊荣。“我光荣，我骄傲。”他说话中充满了一种农民式的兴奋和自豪。他告诉我，他是珍寨村人，名叫陈国忠，自小是个琼剧迷，他特别崇拜琼剧名家陈华，学唱陈华腔成为了他一生的精神追求，平日在村里或在山野中劳作之余，哼唱一段陈华腔成了他的常态，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倒让村民给忘记了，“陈华迷”则成为他的新外号。

“你认识琼剧名家陈华老师吗？”“你知道他是哪里人？”陈华迷来了兴趣，向我娓娓道来，他说，陈华是琼海塔洋镇竹山村人，著名小生，国家一级演员，其唱功博采众家所长，独创新路，其丹田发音，用气饱满，高亢行云，金声玉振，他人难以企及，独具特色，时称“陈华版”乃是琼剧唱腔之经典。

在陈华迷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他对陈华老师充满了敬仰之情，他为塔洋拥有像陈华老师这样的众多琼剧名家而感到非常自豪和骄傲。他说，塔洋是块出琼剧人才的风水宝地。琼剧先辈郑长和，你该了解吧？他原名郑家福，塔洋镇高朗村人，工小生，他是海南1983年唯一入选《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一书的著名琼剧表演家，誉称“琼剧泰斗”。1958年，他和陈华老师上京，曾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新生代的符传杰，你了解吧？他也是塔洋人，现任海南琼剧院副院长，国家一级演员，1975年生人，他演艺超群，挥洒自如，雅腔金声，备受广大观众推崇。也许是前年吧，他以高超的表演艺术，惊艳四座，摘取过中国戏剧的最高奖“梅花奖”。哈哈，塔洋的名伶可多啦，比如李桂琴、伍桂梅、陈红月、李海燕……

陈华迷讲起一系列塔洋的琼剧名家，如数家珍，纯朴的老脸上洋溢着无比的兴奋。他说，塔洋镇委镇政府非常重视本地历代琼剧名家资料的收集工作。他们认为，在海南自贸港建设的大背景下，主动扛起塔洋的文化担当，很有必要，进一步提升和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很有必要。于是，该镇专门开设琼剧文化展馆，支持创办陈华琼剧学园。陈华迷还说，该展馆还提供塔洋地方特色美食服务，市民游客可以到这里一边品尝塔洋特色之美食，一边观摹琼剧，你可以抽出半天的清闲，放飞疲惫的心灵，尽情享受一场别具一格的精神盛宴呢。

陈华迷悄悄告诉我，他的恋爱史，也因琼剧而结缘。年轻时，他生得帅气，一米八一的身高，胸脯厚实，腰骨挺直，脚下生风，吸引了众多姑娘，但他家里兄弟多，住宅漏雨，破旧不堪，偏偏有一个姑娘看上他，主动邀请他到邻村戏场看电影，他跟着她去了，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那姑娘叫文如花，长相俊俏，留着一条麻花辫子。她拉着他的手进了剧场，心里甜透了，可他一直未言一句。电影放完后，如花拉着他在一块草坡上坐下，月明星稀，微风送爽中，她向他表白了她的心愿：“我愿意嫁给你。”他一时难以接受，但他又担心直接表明自己的观点会让姑娘心里难受，于是，他唱起琼剧《张文秀》中的唱段，借以表明他的心迹——

“三姐你的情义重，又只是，文秀与钱银无缘……”也是巧合了，如花是文家第三个女儿，她见陈华迷如此担心，干脆也跟他来个对唱，不过，她唱的是另一出琼剧《彩楼招亲》中的唱段：“寒窑虽破能遮避风雨……”他见她如此表白，心里甜滋滋的，可第一次登门求亲，如花爸却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如花爸问了他的家况，他如实回答。如花爸说：“没有住房，我闺女住哪里？不行。”陈华迷低头，未语。如花爸又问，他有何特长？他答：手无寸铁，只会唱琼腔。一说到会唱琼腔，如花爸和如花妈立马来了兴趣，倒把他求亲的事一时给忘了，叫他唱一唱。他亮亮嗓子，比划起手势，其规范的动作，像极了舞台上的琼剧表演名家陈华。

为了娶到如花，他把他最拿手的陈华和王英蓉主演的琼剧《张文秀》四场戏全部演唱了出来，倒把如花的父母整得一楞一楞的。他们哪里晓得，陈华迷居然熟透了全剧的戏文，剧中的张文秀和三姐、梅香、岳丈及大女婿、二女婿等众位角色，全由他包唱了下来，且将各色人物的性格和唱功，表演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各具个性，令人如痴如醉。就因为这部戏文全由他个人“独唱”，陈华迷的才华倾倒和折服了如花的父母，娶到了他最中意的如花姑娘。

那些年间，陈华迷常上海口，购买留声机唱片，顺路拜访琼剧名家陈华。因是家乡人，他和陈华之间无话不说，亲如师徒。陈华的唱腔，有种特殊的魔力，他虚心求教，不耻下问，唱功日进，令陈华刮目相看，陈华建议他回到乡下，组建业余剧团，为乡邻服务。其时，正逢全岛各乡镇业余琼剧团遍地开花的佳期，陈华迷组建了塔洋业余剧团，四处演出，曾轰动一时。尽管后来剧团因种种缘由解散了，但琼剧的根儿，早已浸透于他与生俱来的血脉中。海南军坡节期到了，他经常随兄弟剧团去表演，不管扮演什么角色，他都全身心投入，力争演得最好。有时候，没有什么角色可演，他也要去赶个场子，比如拉拉二胡，比如拉拉幕，只要他能去，他总是乐此不疲，丝毫没有半句怨言。他常常活在角色中，有一次，到了凌晨三点，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抵家，洗完澡，刚上床睡觉，少顷，他忽地又坐了起来，接着唱道：“三姐你的情义重……”

六年前，陈华琼剧学园招来众多少儿入学，陈华迷高兴极了，他与儿子和儿媳妇商量，决定送孙女陈小花入园学艺。小花面容俊嫩，扮相清秀，头脑机灵，悟性好，很快就上道了，晚上归家，总爱讨爷爷些问题，比如兰花指的动作，比如眼神如何做到顾盼生辉等细节，小孙女都要反反复复的咨询，倒让他这位“临时老师”乐得差一点儿跳起来，他打心里为小孙女的求知欲和成长进步而高兴。

十余年前，陈华迷种植的三十余亩槟榔，连获丰收，今年来的槟榔价位一直暴涨，目前达到每斤20元左右，这让他的槟榔收入比去年多了一倍多，总收入达60余万元。物质生活丰盈了，精神追求也丰富了起来，陈华迷重操旧业，晚上总爱拉起二胡，哼唱琼腔，过过一段琼剧瘾。老伴如花见他沉迷于琼剧，有时候也伴唱上一回，心里痒痒了还欠些火候，她干脆当起“正旦”，他当“冲脚”，字正腔圆地唱起“我担水来你种菜，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折子戏，引得邻居惊喜连连，齐赞他俩晚年夫唱妻随，其乐融融。嘉积城里各个社区常举行琼剧沙龙活动，陈华迷常携老伴文如花欣然前往参加，他把自己和老伴打扮得大红大绿，他头上抹上发膏，她描红了口唇，个个精神焕发，两老好似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俩除了演唱传统琼剧外，还自编自唱小琼剧。这两年来，海南自贸港建设蒸蒸日上，项目落地或开业运营的捷报频传，陈华迷常到全省各地旅游，所见所闻，令他精神振奋，心潮澎湃。于是，他随市里文艺服务小分队进企业、走社区、到农村，一路高歌海南自贸港建设的伟大实践，赞美海南的独特资源禀赋和美好未来。他在自己创作的小琼剧《潮起大海南》中深情激昂地唱道：“自贸港兮名远扬，明珠一颗耀南疆。中枢擘画宏图美，高擎旗帜谱新章。琼岛处处传捷报，潮涌海南新家乡……”唱词优美，唱功温润，赢得了观众的一致好评，掌声如潮。陈华迷想不到他作为一个老农民，其晚年的高光时刻，竟然是如此绽放，如此精彩。

听说陈华迷住院了，我立马打电话向他表示慰问，他嘻嘻哈哈地说，“没啥事……”他果真是个乐天派。那天，在珍寨琼剧文化剧场，有位村民告诉过我，陈华迷整天喜孜孜的，多大的困难面前，他从未哭过。但也有例外，有人见过他哭过两次。第一次是20年前，著名琼剧表演艺术家陈华老师不幸病逝，他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从劳作的田间赶到陈老师的家里，向陈老师敬香，恸哭不已。第二次，是村里的五保户阿福老人，平时经常听他唱戏，以慰晚年的孤寂。那天，老人病倒了，想听他的戏，便叮嘱他人去叫他，他立马登上门去。老人半躺在床上，形容枯槁，他忍着隐痛，拉起欲哭的二胡调子，给老人唱上了一段《张文秀》之戏文，他全身心的投入，唱着，唱着，他却哭了。原来老人阿福在他的演唱过程中，也许是其心里得到了莫大的慰藉，老人慢慢地永远闭上了眼睛。那一夜，他为阿福守灵，哭肿了双眼。

昨天下午，我拎着香蕉和饼干，到医院去探望他，却见他的病床空空如也，那把剥落的积满了油渍的二胡也不见了。问了医生，医生也摇摇头，我打了电话，他未接。他到底跑到哪去了？

直至今天，我才晓得，原来是嘉积登仙岭社区，有场《我为海南自贸港建设做贡献》的演讲比赛，间或需要来场琼剧小演唱助兴，陈华迷的自编节目《潮起大海南》正好符合节目要求。于是，他悄悄溜出医院，再携上小孙女小华，给观众带去了一阵一阵的惊喜，连同如潮水般的掌声。

塔洋琼剧名家镜像    袁铭辰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