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单身五十年后，姚三福娶了个女人，全村人都为他高兴。他很快就当上了爸爸，儿子满月那天，左邻右舍纷纷登门，向他表示祝贺，他在众人面前嘻嘻哈哈地笑，但到了晚上，却哭了。

姚三福是万泉镇人，秃顶，满腮胡子，右腿长，左腿短，走起路来右肩高，左肩低，起伏有序，节奏感强烈。十多年前，他的两位胞兄都成家了，便把三福分了出去，他得横屋一间，砖瓦结构，约15平方米。逢雨天，瓦顶有漏水，他用水盆承水，滴滴嗒嗒的水滴声，声声入耳，似弹钢琴。

2016年，他被评定为“贫困户”，我成为他的帮扶责任人。初次见面，他坐在床边，望了我一眼，并不言语，自个儿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猛喝，见那喉结，频频地上下滑落，一紧一弛。他的喝茶相，倒有从容不迫的味儿。他拿出一支烟，递上来。我说，“吃我的。”顺手从口袋中拿烟。他压住我的手，说，“抽我的。”

我接过烟，叼在嘴边，他啪的一声，打响火机，蓝火苗烧过来了，有淡淡的烟儿味，我吸呛了，咳嗽了起来。“我知道了，你是新来的吸烟鬼。”他说，露出满嘴黄牙。我说：“你经常抽烟？”“不，我哪里有钱花。”他说，“这包烟是我姐夫来看我，遗下的。”他深吸了一口，我也猛抽了一口，屋子里腾出一团浓雾，把我和他的脸额几乎遮住了。我挥挥手，烟儿散了，才看见他的面目。我笑笑，他也笑笑，我和他算是在抽烟中认识了。

村里人说，姚三福年轻时很帅，有几位姑娘追过他，但他只对一姑娘入眼，但对方父母坚决反对。那姑娘叫小芳，曾几次来给他暖被窝，第二天又被父母抓了回去。姑娘眼眶含泪，他也伤心不已，捧打鸳鸯的戏码，演了好几年。后来，姚三强无奈放手，但他心中的她，依然鲜亮。

1990年，姚三福去海口打工，在三楼工地灌水泥浆时，不慎踩空，摔断了左腿，落下了病根。老板赔了点钱，辞了他。他重回老家，继续打短工，比如到田里帮人捆瓜架，或者采摘槟榔，等等。有一天，有人告诉他，小芳的父亲病了，卧床在医院，他去探望。这次，轮到小芳父亲内疚了，老人说：“三福，我以前粗鲁，如今该向你说抱歉了。”三福说：“我没事，你平安才更重要。”几天后，小芳父亲离世，他不顾众人劝，上门为老人敬香。小芳和老公在侧，向他叩首致谢。

我在姚三福的住房门前的墙上，贴上“连心卡”的牌子，卡上面有我的姓名、手机号码及帮扶单位。市里发通知说，近期将下村进行扶贫工作检查，我叮嘱他要记住这些基本信息。他看了牌子，说：“放心吧，我记牢了。”第二天，我进村，问他：“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他说：“知道啊。”我说：“叫啥名？”他停了一下，说：“在墙上。”我一听，肺火立马大了，但是我不能发火，我只能好好与他慢慢说。他连连向我道歉，而我也原谅了他。

年关近了，单位开展“关怀帮扶对象，奉献一片爱心”活动，给姚三福送来大米、油盐等爱心产品，他乐得心里开了花。临别时，他悄悄地拉着我的手，说：“天冷了，有暖被送不？”我自掏腰包，买一条新棉被送给他。他放养的百余只母鸭，连续十余天下了二十多筐的鸭蛋，却滞销了，他求我帮忙。我联系几十位同学一起团购，解了他的心头之忧。

到了第二年冬，我又进村，却没有看到我送的那张暖被，问他：“新棉被呢？”他说得十分干脆：“我扔掉了，那棉被盖上不暖身。”他叫我再买一张。第二天，我又践言了。后来，我才知道，有位寡妇来给他暖被窝，他干脆将我买的第一张棉被送给了她。

今年初的一天，姚三福打来了电话，说，他后天办三桌结婚酒。我惊喜不已，问新娘是谁？他说：“是位寡妇。”“漂亮吗？”“她年轻时，上过国线，现在是省线。”他在电话里十分得意地说。我十分开心，向他表示了祝贺。

可是，到了晚上，他又在电话中哭了。我问是啥回事？他欲言又止，听得见他抽抽泣泣的声音。

结婚那天，三福穿条红衬衣，满脸春风，尽管沧桑的岁月给他留下了明显的秃顶标志，但人还挺硬朗，挺精神的。新娘出来了，她穿条连身的鸡笼裙，红色的，裙子虽然罩住了她的下身，但腰骨子很硬。她面容姣好，约四十上下年纪，说话大方得体。我对姚三福说：“你娶了位美人，既有福，又有喜了。”三福嘿嘿地笑，与我对了三杯喜酒。

村人李江悄悄告诉我，新娘名叫小芳。我大惊，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李江说，小芳的父亲离世后不久，她老公也走了，可怜的她还刚刚怀孕，偏偏这个时候，三岁的大女儿又生病了，小芳忙上忙下，日子过得十分凄苦。三福心疼她，天天上门帮她打扫卫生，为她做饭。有一天晚上，姚三福抱着小芳，说：“咱俩合着过日子吧。”小芳说：“不行。”“为啥？”“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别人的嘴，俺堵不住，顺其自然吧。但我不怕。”姚三福吻了她的脸，继续说，“孩子一出生，需要一个爹，我正好是他的爹。”

婚后的姚三福，干活的劲更足了。他成了脱贫巩固户。到了十月，他儿子满月，又开了三席，我和他欢天喜地，频频碰杯。

第二天，我却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姚三福悬梁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