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其实，姚三福并没有死。

那天，小芳上墟买菜回来，刚进门，倒吓了她一跳，老公姚三福悬在梁上，任她反复呼唤，他毫无反应。村人来了，解了他脖子上的套绳，再摇摇他的头，少顷，他慢慢地张开了眼睛。小芳抹抹眼角的泪珠，轻轻打了他一拳：“干啥想不开啊，倒把我给吓坏了。”

姚三福说：“人言可畏，我想清白我自己。”原来，自姚三福主动上门为小芳煮饭做菜后，关于他和小芳的种种传闻，便传遍乡村的角角落落。有传言谓，小芳的大女儿和儿子都是他的种，小芳的老公是戴着“绿帽”被气死的。这种流言蜚语，让姚三福的身心遭到了巨大的压力。那些长夜里，他常常独自走出去，一个人躲在槟榔园里，悄然落泪。到饭点了，他端起饭碗又放下，小芳问他：“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姚三福强装笑容：“没事，吃饭。”可是过半天了，他还坐在饭桌旁，若有所思。

小芳心里也慌了，摸摸他的头，未见发热，再摸摸他的手，掌面沁出了冷汗，睡觉到半夜，他突然翻身坐起，大喊：“别拦我！我要上吊……”旁边的小芳被吓醒，满脸惊讶状。她拉开灯，看到他的额头上，汗珠如豆。慌乱中，小芳找来师傅，为他作了法事，以为他平安了，可三天后，姚三福学起了跳神，整天在门前疯疯颠颠，胡言乱语道：“我是太上老君……”

至此，小芳才明白，姚三福真的疯了。他整天拿着一根树枝，摇摇晃晃，在村子里游荡，女人见之，纷纷躲避，唯有那些孩童，围绕着他，与他转玩一种俗称“星夜摸”的游戏：让他蒙上双眼，挨个抓住小孩，孩子不吱声，由他猜猜孩子是谁家的崽儿。可怪了，他摸到一个，能猜中一个。有时候，他又爬上槟榔树，摘下三五个槟榔，放在嘴里咬嚼，他的牙齿特别硬，咬一口槟榔，如吃豆腐。

有一天晚上，小芳收工归来，狠揍了他一顿，再要揍一次，却被他拦住了：“为啥打我？”“你看你吐的槟榔汁，到处都是血红一片，客厅，厨房，都被你吐的液汁搞得不成样子了，甚至连蚊帐上都变成地图图标了，你说，你该不该打？”姚三福说：“该打！”便自个儿“啪、啪、啪”三声，打了自己的腮帮，还要抬手继续打下去，小芳按住他的手，紧紧地抱住他，眼眶来湿，哭了。她一哭，女儿和儿子也一并走了过来，与她一起哇哇地哭。

在那段日子里，小芳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每天晚上，安顿好姚三福和一对儿女的睡眠后，她端起镜子，慢慢地收拾自己日渐疲惫的面容，原先饱满的双腮，也渐渐的薄了，瘦了，如熟透的蔫茄子。但是她从不后悔嫁给姚三福，偶尔想哭了，她就跑出去，任由满腔的泪水夺眶而出，直至半夜才归家，却吓了一跳，谁？姚三福，他坐在门槛上，左手拿一竹竿，右手拿一短棒，一边敲击竹竿，一边自个儿唱道：“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辫子粗又长……”

有人悄悄告诉小芳，关于她和姚三福的流言蜚语，是李江暗生鬼胎，下的绊子。小芳路过村口的杂店铺，门前有许多人围着李江，他看见她，故意放大声音，话里有话：“上村一男人生了个娃，却让娃的父亲戴了顶绿帽，你们说惨不惨？……”见小芳走过来了，李江顺水推舟，问她：“你认为呢？”小芳并不言语，挥手就是一巴掌，把他的腮帮子给打辣了。众笑。李江自知理亏，指着小芳说，“你敢打我！”语音未落，腮帮子又辣了一回。这一次，他灰溜溜跑了。

大半年过去了，姚三福的病还未好，小芳很无奈，也很伤心。姚三福整天嚼着槟榔，满唇腥红，见到李江一次，就向他吐一次槟榔汁，天天如此。李江一碰见他，就赶紧躲得远远的，如避瘟神。有一天，姚三福到万泉河边，脱光衣服，跳进河中洗澡，脚底触到一硬物，他潜水下去，抱此硬物上岸，细看，是块黄蜡石，质地温润，金黄透亮。他抱石回家，小芳怕此石惹祸，半夜里抱了出去，扔进河中。

第二天，姚三福也不问此石去向，独自又出去，到河中游泳。小芳晚上收割水稻归来，又见此石，又要扔掉。姚三福说：“我与此石有缘，它是块宝，能治病呢。”第三天一大早，他又晃村去，逢人便说：“河中有好石，一起捡石去。”小芳拉他回来，骂了句话：“你发什么神经，你早已疯了。”村人得知此事，又想到他天天拿一节树枝尾巴，在村里来来回回的晃荡，都摇头说，姚三福真的疯了。

有人劝小芳改嫁，说，找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三福强，小芳未置一词，只顾低头种橡胶，抬头摘槟榔。三五年过去，她的头发全白了，人也更瘦了，但她始终无怨，无悔，天天在劳作之余，安置好姚三福的生活起居。他病了，小芳在床前喂药，喂饭，端尿倒屎，样样照顾得周全。有时候，三福发脾气了，把饭碗摔在地上，吼声咂地，小芳却什么都不说，捡起饭碗，打扫地板，干净了，便倒头睡觉。第二天，她又忙里忙外，把这个家把持得既干干净净，又充满了生气。

今年的槟榔价位一路看涨，小芳的衣袋渐渐的鼓胀了起来，她很开心。她将收入的情况告诉姚三福，他听了，却说：“快，你拿三千元到医院，交给他。”谁？小芳一头雾水。姚三福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他病了，快去啊。”小芳复问：“他是谁？”姚三福说：“甭管他是谁，先救他。”小芳以为他的病越来越重了，未理他。谁料到，他发飙了，严令道：“小芳，快去，他躺在琼海市人民医院留医部，九楼九号床！”她骂了他一句话：“神经病。”但她还是去了。

走进九号病房，果然有个村人躺在床上，形容枯槁，是绝症，晚期。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老姚居然料事如神，而且居然是他！谁？李江！她匆忙退了出来，少顷，又走了进去，将三千元塞进李江的手里。

小芳回到家里，桌上已摆上了饭菜。她心里起惑，却见到姚三福牵着儿子和女儿从厨房走了出来：“吃饭啰！”今天的姚三福，换了个人似的，小芳以为她在梦中。“我的病早好啦。”姚三福哈哈大笑。

见小芳满脸懵懂状，姚三福说：“由于我长期嚼吃槟榔，无意中矫正了我以前的错乱的植物神经，我暗喜。昨天悄悄去医院作了个检查，医生说，我康复啦。”经他这么一说，小芳才猛然明白，他所说的梦中见病人，其实是他故意导演的一场戏。小芳轻轻地锤打着他的胸脯，他则佯装哎呀哎呀地喊疼。

年关将至，村里来了位藏石家，广州人，他花了大价钱买走姚三福的那块黄蜡石。第二天，村里有三五个男人，却学起了三福的样儿，各拿着一节树杈尾巴，在村里走走，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