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路生

哑巴女早上起来，给两只白鸽喂养了些食料，然后携长孙到墟上，想找理发三为孙儿理发，却见店门紧锁。第二天，又去了那里，还是铁将军守门。她向旁店的店主打听，店主告诉她，理发三走了。

走了？前几天都还见他在店理发，精神矍铄，怎么说走就走呢？尽管他年近九旬，但身体硬朗，说话宏亮，孙辈都劝他该安享晚年，别再理发了，他偏偏不肯，每天必上墟开门迎客。他觉得，与客人在理发时聊聊一二两话，也是快乐的。

哑巴女想问个明白。她与店主打手语，他患上什么病？没啥病，是枪伤留下的隐患。枪伤？怎么回事？他上过朝鲜战场，打过美国鬼。哦，原来他是位军人，抗美援朝的英雄啊。哑巴女竖起大拇指。她又打了几个来回的手语，知道了理发三的些许故事，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1950年6月下旬，海南岛解放还未到一个月，朝鲜战争爆发。琼海百余名热血青年，奔赴朝鲜战场，参加一场气壮山河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当年，琼海赴朝鲜的军人中，理发三是其中一员。他和老乡李明早已相识，同在一个部队参战，在一次战斗中，李明失踪了，那一年，李明才21岁。1953年冬，理发三回国后，李明的父亲李大爷问他：我儿子李明呢？他忍不住流泪了，跪在两老面前，痛哭不止。

那次战斗，打得异常惨烈，他们驻守513高地，敌人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企图一举攻下高地。理发三与战友们一起，利用坑道作为掩体，实行游击作战，打得美军晕头转向、喊爹叫娘。当然，我方也损失惨重，一个连的全体战士牺牲了，又一个连的战士继续坚守阵地。战斗持续了五天五夜，敌机白天连番轰炸阵地，理发三们躲在坑洞里，夜里，他们跃出坑道，乘着夜色，打了一场偷袭战，那些美军面对突然间从天而降的志愿军，匆匆应战，被我方歼灭达300余人。

就在这次战斗中，理发三不幸被一敌军击中腹部，倒在敌兵营帐外。他忍痛抬枪击杀了对方，另一个美军走了过来，举枪欲击他头部，在这危急时刻，李明抢先一步，射杀了那名美军。他背着理发三边打边撤退，不料半路上遇到了埋伏，理发三与他趴在雪地中迎敌，可是理发三的腹部由于流血过多，且发出一阵一阵巨痛，令他难忍，不幸昏迷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他已躺在后方医院，李明也因那次夜战，神秘地失踪了。

在朝鲜的每一天，除了打一场又一场恶仗外，在极寒严酷的环境中，我方人员还得坚守阵地，拼出顽强的意志去英勇杀敌。后勤补给暂时出现了困难，理发三们吃冰雪，以单薄的衣服抵抗寒风，有许多战士就是在这种极寒恶劣的环境中，永远长眠于雪地里，但他们始终保持着举枪瞄准敌人的姿态。理发三流泪了，他和战友们一起肃立，为长眠在冰天雪地的中国军人，鸣枪，敬礼。

理发三回国后，转业到银行系统任职，一干就是三十余年。退休后，他重返乡里，重操少年时期的旧业，为附近的乡亲们理发。店门就设在仙村墟一个背阳的角落，油毡顶，竹篾墙，挂一二胡，胡杆有油渍印儿，锃亮。简易的木架上，分门别类地放着各式理发工具：老式手工发刀、老式蜿豆剃胡刀、老式鹤嘴剪刀、老式长颈喷水瓶、老牌痱子香粉、老式大小梳子和毛刷，活动椅旁还挂有老式牛皮磨刀带子，上面的油垢一层层的。还置有一册单行本，细看，是著名作家魏巍的散文《谁是最可爱的人》。客人来了，得先听他拉上段二胡，侧耳细听，是电影《英雄儿女》的主题曲。拉得入迷了，他就哼唱：“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有时候，理完发，客人走了，他又拉回二胡。这一回，他拉唱的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声音如秦腔，几乎是吼叫，曲调似战鼓，催人奋进，让路过店门的人听了，精神为之一颤。

那些年，哑巴女曾带儿子阿福，到他的店理过发，但他并不知道理发三的过往故事，理发三也从未向客人提起，倒是拉二胡更勤快了。阿福读初中了，有时候进店理发，理发三会叫他朗读一段魏巍的文字。那天，他心情不好，不想朗读，他只想理发。理发三就发火，说：“你不给我朗读课文，我不给你理发。”理发三双手一摊，纵纵肩膀，以示抗议。

阿福改变了态度，给他朗读了文中松骨峰战斗的那个段落：“整个山顶都被打翻了，汽油弹的火焰把这个阵地烧红了，但勇士们在这烟与火的山岗上，高喊着口号，一次又一次把敌人打死在阵地面前……”理发三洗耳恭听，阿福的声音抑扬顿挫，时而如急流，时而似呐喊，理发三听得入迷，眼光潮湿。他揉揉双眼，起身，才开始为阿福理发。理毕，阿福递来三元理发费，理发三挡住他的手，说，免了，免了。

理发三军人出身，身骨子挺直，一整天站着为十多位客人理发，丝毫不觉得累，孙辈都劝他别操劳了，他就来了一团火，说孙辈不懂得他的心。自此，儿子和孙辈都不再说他什么，顺其自然。他理发有两条免费规定：一是客人进店用普通话为他朗读《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段落的，不论男女。二是退役、退伍军人和军烈属家庭的子女。当然，也有例外，哑巴女的父亲生前的理发费，因为家庭困难，他也是全免费的。但是，冰支啊登门要理发，他就直接撵了出去。

大约十余年前，霜降那天，理发三突然“失踪”了一段时间，哑巴女有点吃惊，后来才知道了来龙去脉。李明生死未明，他的父亲李大爷，几十年来一直以泪洗面、肝肠欲断，后来哭瞎了双眼。理发三心痛极了，他坚持每周带上礼品，登门探望老人，与老人聊聊天，每月为老人免费理发，有时候还动手打扫环境卫生。让理发三料不到的是，有一天，李大爷不慎摔倒，从此卧床不起。理发三天天在床前尽孝，当义子。他叫来医生，为李大爷医治，后来又上医院，在那里服侍了一个多月，李大爷的医疗费用，他全包了。李大爷过意不去，他说：“我的命，是李明给的。我是您的干儿子。”李大爷临终前，要听段二胡曲，理发三为他拉了一曲《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歌》，并扯大嗓门，一边弹拉，一边含泪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哑巴女想起理发三的种种过往，眼睛也是红红的、湿湿的，特别是他一生淡泊名利、默默无闻的处世哲学和生活态度，让哑巴女对他多了一份敬重。她带着阿福，在理发三的墓前，敬香，叩首，烧冥纸。末了，阿福双眼含泪，拉了回理发三生前最爱听的《英雄赞歌》的二胡曲。在慷慨激昂的二胡声中，哑巴女高举双手，向着蔚蓝的天空，放飞了手中的两只和平鸽。

回来的路上，阿福满脸肃然，他问母亲，理发三的真名叫什么。哑巴女在他的掌心写下三个字：

李居灼。